第42章
第42章
夜幕已至, 月華如水般傾斜而下,将海水、沙灘一一染上一層銀光。
豪華跑車也染了一層銀色,此刻正沿着海岸線飛馳而過。
賀寒生在駕駛座, 五官沉在陰影裏,顯得格外莫測。
林宴遲沒坐副駕, 坐在了車的後方。
他大概是口渴了,随手打開車載小冰箱,看到了放在裏面的一杯冰美式。
擡眸瞥一眼駕駛座的方向, 他又把冰箱關上了, 然後拿出手機點了幾下, 再道:
“海邊那棟沙灘別墅是臨時租的。我已經跟房東說明情況了,也把他的聯系方式發給你了。你記得賠償。如果你沒時間……算了,我直接給李巧霞發消息,讓她幫你處理。”
賀寒生沒應聲,像是沒聽到林宴遲的話。
林宴遲也就不再說話, 只是低頭不斷敲着手機。
不久後到了醫院。
采血的時候林宴遲倒還算配合。
接待他們的是賀家的專屬家庭醫生,采血化驗皆由他一人搞定。
結果很快出來了,林宴遲沒有問題。
賀寒生便拽着林宴遲回到車裏, 這次直接把他扔到了副駕駛座, 再親自開車往家裏回。
兩人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很近, 位于鬧中取靜的山上,盤山路上有幾個略有些急的彎道。在汽車即将逼近其中一個最急的彎道時,賀寒生不但沒有減速, 反而重重踩下了油門, 像是想就這麽帶着林宴遲直接沖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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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中賀寒生沒有一直看路, 而是側頭看了一眼林宴遲,發現他只是雙眼漠然地平視前方, 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他是真的不怕死。
汽車處在疾馳狀态,車窗兩邊的風景倒退速度之快,幾乎成了幻影。
許多從前忽視了的細節,在這電光火石間,在生死一線之間,就這麽出現了賀寒生的腦海。
他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一個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注意到的問題——
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對那場空難所造成的後果的認知越明确,随着對仇恨的認識越深刻,甚至随着對愛情的希冀越來越低,林宴遲的求生欲也就越低。
他根本不在乎要不要好好活着。
賀家把他養大,赫豔心心念念要他報仇,所以他這輩子也就只想報仇還債而已。
但也許他早就想随着那一百多個遇難者一起去死了。
制動程序開啓,刺耳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劃破夜空。
車停下了,然而車頭已沖出懸崖。
正對着車窗的是懸崖邊的一輪圓月。
更遠一些的地方是稀薄的雲霧,以及繁星般的萬家燈火。
賀寒生的眼底映入了那輪月亮。
這一刻他想,這種圓月象征着團圓,可林宴遲想的是要離開他的身邊。
賀寒生幾乎懷疑今天這一切都是林宴遲算計好的。
想分開的時候,有的人會收拾好行李靜悄悄地走;有的人會清算好一切,然後和另一方好好談談,再很有風度地離去;有的人會和對方為了錢財等的分割來一場拼殺,得到想要的利益再離開……
林宴遲選擇的卻是最決絕,也最讓雙方都難堪的那一種——
他故意讓自己看見他和別人上床的那一幕,這是鐵了心,要在兩人經過了19年的相處、按理早已密不可分的關系中,活生生撕出一道血淋淋的疤來。
清冷的月色中,賀寒生回過頭看向林宴遲。
從海邊離去後,他一直在沉默,這會兒總算開口問出一句話:
“你連和我死在一起都不怕,卻不願意和我一起好好生活?”
“你想多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一起死。”
林宴遲很平靜地、近乎殘忍地開口,“我知道你不會這麽做。如果你想讓我死,之前完全可以放任我割自己的脖子,也沒必要帶我去醫院查HIV。另外……
“賀寒生,你從來不是不理智、行事沖動的人,你不會貿然結束自己的生命。
“賀家給你的責任,你母親對你的要求,還有你父親的死……你通通放不下。你有你自己必須完成的事情,那對你來說比什麽都重要,這一點你從小就看得清楚,也早已做出了選擇。否則我們也走不到這一步。”
聽到這裏,賀寒生的心裏忽然冰涼一片。
再遲鈍,他也意識到林宴遲什麽都知道了。
那麽,他能不能認為,林宴遲之所以做出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在生氣憤怒,只是因為他得找一個渠道發洩不滿?
是不是林宴遲只是報複他,而不是真的對他一絲感情也沒有了?
人的感情怎麽能說消失就消失?
賀寒生無聲抽了一支煙,發動汽車,換到倒車擋,等車退回路上再換前進擋,這回以很平穩的速度将車開回了別墅。
那十數個跟着他的保镖車隊随後而至。
再後來是更多的保镖車隊,他們幾乎将別墅圍得水洩不通。
回家後,賀寒生沉着臉不說話,林宴遲則去向了廚房。
“我餓了,還沒吃晚飯。你吃了嗎?要來點嗎?”
賀寒生瞪大眼睛看向他。“你還吃得下飯?”
林宴遲确實吃得下。
賀寒生眼睜睜看着他去到了廚房開火,架鍋,倒水,煮面。
等待面煮熟期間,他用微波爐快速化凍了一塊肉,用絞肉機絞成肉糜,再将肉糜下鍋炒成雜醬,最後還切了黃瓜絲。
林宴遲這是在做雜醬面,并且只做了一碗。
端着面走進餐廳坐下,林宴遲吃起了面,看也不看賀寒生一眼。
沒吃晚飯的賀寒生:“…………”
林宴遲吃面吃了15分鐘。
洗碗收拾又花了10分鐘。
這期間賀寒生沒吃一口東西,沒喝一口水,就只是坐在沙發上抽煙。
又過了一會兒,林宴遲擦幹淨手上的水,走過來坐在了客廳側面的沙發上,離賀寒生頗有一定的距離。
等了幾分鐘,見賀寒生不開口,林宴遲又去給自己做了一杯果汁,依然沒有管賀寒生。
賀寒生幾乎氣笑了,前去拿了一瓶威士忌,給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悶下了,總算沉聲開口:
“關于空難的真相,什麽時候知道的?”
“剛知道。就這兩天。你不用找任何人的麻煩。不論是誰告訴了我真相,都是被我逼的。”林宴遲道。
“沒問題。我可以答應你。複仇這件事,我本來就打算要自己做,我之前就說過——”
林宴遲打斷他。“這些話我不想聽。這些年,你和你媽無非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林宴遲說的“你媽”,不是“媽”。
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賀寒生立刻皺了眉。
沉默了一會兒,他道:“宴宴,對于我做了什麽,我不做多餘的解釋。但我勸你放棄複仇的那些話,并非全都是在和母親唱所謂的雙簧。我是真的希望你放棄。
“還是說……現在我在你心裏就那麽不堪?在你看來,我說的每句話,都是在騙你入局?”
賀寒生無非想表達,在一開始他确實騙了林宴遲,但那個時候他有自己的無奈,有足夠充分的理由。
是他冒着風雨出的海,是他冒着極大的危險在海面上救下了林宴遲。
那麽他索取一下回報,那又有什麽錯?
他給了林宴遲一條命,想要林宴遲為他複仇,這有什麽錯?
那個時候,林宴遲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
何況他當時不過也才15歲。
父親被謀害,母親精神瀕臨崩潰,弟弟又死在了空難裏……他必須扛起一切擔子。
其實也沒有人給過他其他選擇。
更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麽做。
他沒有想好要不要讓林宴遲當那把複仇的刀,但母親想好了,并在精神快崩潰的時候,把這件事當做了救命稻草。
為了安撫母親,他怎麽想,也都不再重要,他只能在林宴遲面前演戲。
那種處境下的他,又該有什麽更好的選擇?
至少賀寒生認為自己沒能想到更好的辦法。
他只能那麽做,只能順着母親的安排來。
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賀寒生曾一度回想過這件事。但大概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安穩一些,他只能把這事的根源推給醫生護士,甚至推給林宴遲自己。
林宴遲剛醒的時候,照顧他的是護士。
如果不是護士陪他聊天做游戲的時候,發現他智商奇高,是罕見的、超乎尋常、不可一世的天才,并将之轉告給了醫生,赫豔又恰好在場,聽到了這件事……
後面醫生就不會遵照赫豔的囑咐給林宴遲出數獨題,給他做單獨的智商測試,赫豔也就不會孤注一擲地将複仇的希望交給當時年僅9歲的孩子。
再後來,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兩人相處模式的變化,尤其是在發現林宴遲用最純粹的愛意對待自己的時候,賀寒生的心理終究發生了變化。
他開始不忍心,還是尋找別的可能。
所以盡管他欺瞞了林宴遲,但并沒有強求他當為自己、為母親複仇的那把刀。
他勸林宴遲放棄仇恨的時候,自認是帶着幾分真心的。
聽完賀寒生的話,林宴遲喝一口果汁,倒是反問:“但你15歲那年,畢竟是騙了我,對嗎?”
賀寒生後槽牙都要咬碎了。
但他也只能答一句:“是。”
“那就對了。”林宴遲用那雙漆黑的雙瞳平靜地對上賀寒生的目光,“其實也是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喜歡的是15歲的你,或者說,我是因為15歲的你,而喜歡你這個人的。”
停頓了一下,林宴遲繼續道:“在海上漂泊無依、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救我的人是15歲的你。在醫院醒來,我想不起過去,忘記了父母是誰,對未來感到恐懼、茫然……出現在我面前,給了我父母照片,把我的來歷告訴我,願意給我一個家,并告訴我可以保留自己的姓的人,是15歲的你……
“擔心我在賀家吃不慣住不管,處處對我照顧,知道我做噩夢,晚上會來看我好幾次的,也是15歲的你。
“後來,看見你把我的真心摔在泥裏,看見你和別人上床,當得知你不允許我喜歡其他人,不允許我和別人上床,還把別人送我的禮物扔進江裏……每到這些時候,只要我想到15歲的你,也就覺得可以原諒你的一切。
“賀寒生……就這麽比喻吧,我心裏有一座你的大廈,那上面确實也放着一些美好,但更多的都是讓人不堪忍受的不良建築物,甚至可以直接稱之為垃圾。
“對從前的我來說,因為地基是15歲的你,上面的大廈再垃圾,也不至于倒塌。但現在這個地基不存在了。出現在我面前的15歲的你,是一個謊言,是你僞裝出來的。所以整座大廈就這麽塌了。
“我愛你的那個‘起點’,其實是不成立的。15歲的你成了一個虛假的存在。那麽我也就不再愛你了。
“我不喜歡你了,我想找別人睡。我從前說過這話,但你不信。那就讓你親眼看見。”
林宴遲說完這話,賀寒生跟他對視了整整三十秒都沒有說話。
三十秒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起身去向了二樓。
再回到客廳的時候,他扛着一輛較小的自行車。
“這種東西在S18星算是古董了……你在視頻裏看到,說想要學,我就找來一輛送給了你。
“剛開始騎車的時候老是摔跤。後來是我陪你慢慢練的。我抛下工作,陪你學自行車……那會兒我早就過了什麽勞什子15歲!
“林宴遲,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對你也有恩吧?整整19年的時光,對你來說就什麽都不算?19年裏,我對你的好全都被抹去,你對我……對我就只剩下恨了是嗎?”
把自行車放在了客廳裏,賀寒生注視着林宴遲的眼睛,幾乎一字一頓地問:
“你知道了真相,所以……你現在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報複我?”
沉默了一會兒,林宴遲果斷道:“不,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對你,談不上恨。我只是不愛你了,并且對你這個人感到挺失望。其他倒也沒什麽。”
餐廳開了燈,客廳則是一片黑暗。
林宴遲看不太清賀寒生的表情,幹脆也就不看了。
他淡淡道:“我做的這一切,也談不上報複。我剛才說了,我知道空難的真相,是這兩天的事。可我跟那個人已經約了好幾次了。我倒也不至于那麽饑|渴,短短兩天能約他這麽幾次。所以我和其他人睡了,這件事很早就發生了。
“賀寒生,我和別人睡在先,知道空難真相在後。所以我并不是出于報複你的目的做這件事。這個邏輯明白了嗎?
“如果你明白了,那我繼續解釋。原本我是打算複完仇就悄悄離開的,給你我彼此留一點體面。
“但在知道真相後,我徹底不想裝,也徹底不想在你面前演戲了。撕破臉就撕破臉。我無所謂。否則……跟你和你母親一樣虛與委蛇,這會讓我覺得惡心。”
“你說什麽?”
“我說我覺得惡心。”
賀寒生的臉白到沒有一絲血色。
他端起那輛自行車狠狠往前一砸,茶幾頓時四分五裂。
然後他幾步邁至林宴遲面前,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了沙發上。
“早就開始了是嗎?林宴遲,游輪上那個戴面具的人,是不是你?
“當着我的面,你穿着那樣的衣服招搖過市……
“當着我的面,你跟別人接吻,上……後來你跟他上樓了,你們上床了沒有?”
面對賀寒生再也掩藏不住的盛怒,林宴遲倒是淡淡一笑,目光居然呈現出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溫柔。
“真好,你也不在我面前裝紳士了。我們都別裝了,以最本來的面目面對對方最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脖頸吃痛,林宴遲輕咳了兩聲,然後用輕而緩慢的語氣回答:
“那天我們倒是沒來得及上床,只不過是親熱了一下,應該和你與蔣源做得差不多。我和他是後來才做的。
“沒什麽好瞞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結婚紀念日那天,你回家,在衣帽間找到我,我并沒有在那裏睡着。我其實是把那人藏到了衣帽間。你進來的時候,他就躲在我身後的衣櫃裏。你睡着後,我在餐廳和他接吻,後來還去了你送我的那輛車裏親熱。
“還有,你以為我離家出走後,坐飛機去N18區找我,其實那會兒我和他來了這棟別墅。在我的卧室,你買的那張床上,我和他第一次上了床。
“我沒有什麽瞞着你的,已經交代得差不多了。
“賀寒生,你還有什麽想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