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夕陽如血, 海風鹹澀。
半透明的窗紗像是染上了一層紅色的血霧。
這片血霧落下後再飛起來,那只腳的五個腳趾分開了又收緊,随即腳背整個繃直, 腳踝上的那只蝴蝶便随之舞動着,像是展翅欲飛。
賀寒生幾乎目眦欲裂, 連眼眶也被夕陽照成了血紅色。
“林宴遲——”
他喊出這三個字,聲音沙啞低沉至極,像是老舊皮革擦過金屬的聲音, 整個人俨然已憤怒到了極致。
“林宴遲, 是不是你?”
“你給我出來!”
窗內的兩個人顯然聽見了他的聲音。
個子高一點的那個人當即扯過疑似浴袍浴巾一類的東西, 将林宴遲整個裹了進去。
見狀,賀寒生怒不可遏,操起地上的碎石塊直接砸向玻璃。
“哐啷”一聲響,落地窗并沒有碎。
不遠外的十數名保镖聽見這動靜,立刻圍了過來。
“把這房子圍起來!”
賀寒生沉聲對他們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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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們的身上配着電擊棍。
賀寒生一把拿過其中一人的電擊棍, 再走到落地窗前,揚起手臂大力一揮,砸起了玻璃。
又“哐啷”幾聲響, 這回玻璃窗徹底碎了。
賀寒生卻沒有走進去, 竟像是無法立刻進去面對那一切。
又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口氣, 他才啞着嗓子開口。
“林宴遲,我給你五分鐘時間,把衣服給我穿好!”
語畢, 他忽然想起什麽, 又轉過身朝周圍的保镖們吼道:“看什麽看?!全都背過身去!”
十數名保镖齊齊背過身。
賀寒生再深深吸一口氣, 也顧不上一地碎玻璃會不會傷到自己,直接跳進了陽臺。
現在他看清楚了, 林宴遲裹着大浴巾,正冷冷看着自己。
賀寒生沉着臉朝他走去。
“那個人呢?讓他出來。不敢?算什麽男人?”
“是我要他走的。你我之間的問題,與他無關。”
林宴遲說完這句話,猝不及防握了一塊碎玻璃在手裏,并用它對準了自己的頸部動脈。
“讓他走。你的人不能跟着他,你們中的任何人也不能看他一眼。”
“你……你說什麽?”
尖銳的玻璃碎片抵在了林宴遲爬着青筋的白皙脖頸上,随時都将刺破肌膚,要了他的命。
見到這一幕,賀寒生甚至都顧不上生氣發火。
他實在太過驚訝。
這種突如其來的、強度極大的震驚感,一時間幾乎将他的其他全部情緒都壓了下去。
大概停頓了三秒,賀寒生才怒不可遏地往前走出一步。
“你在幹什麽?那個人是誰?為了讓我放過他,你拿自己的命威脅我?林宴遲你——”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竟會這樣?
林宴遲的态度怎麽會在突然之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兩天他在籌備婚禮,設計新房,今天還第一次給林宴遲做了他喜歡的冰美式……
可林宴遲呢?
他在和別人上床。
不僅如此,他還極力維護那個人,連那個人的臉都不讓自己看見。
“林宴遲你給我——”
賀寒生的話還沒說完,林宴遲手裏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往皮膚裏一刺,鮮血流下來,顯得觸目驚心。
賀寒生的眼睛也紅得像血。然而他再憤怒,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只因林宴遲動作幹脆利落,淡淡望向前方的目光沒有一絲感情。
賀寒生感覺林宴遲像是失去了情緒,甚至成為了連疼痛都感知不到的精神病人,他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虛張聲勢,他真的可能不管不顧就這麽了結自己。
“住手!”
賀寒生的聲音極為沙啞,“你到底怎麽回事?你……你是不是瘋了?”
這一刻,容還穿好衣服從旁邊卧室走出來了,他背對着林宴遲和賀寒生,往房門的方向走出幾步後,身體驟然僵住。
他下意識握緊了雙拳。
暴戾、憤怒、焦躁等等負面情緒不斷在他血液裏積累、蔓延、最後沸騰。
想到林宴遲,想到他的面容、表情、一颦一笑、或淡漠或溫柔的眼睛……容還再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繁複的心緒這才總算慢慢得到平複。
林宴遲有他的顧慮。他暫時不想讓自己與賀寒生對上,不想讓賀寒生知道所謂的“奸夫”是誰……
自己再不情願,也只能先聽林宴遲的。
為此,容還故意挑起一邊肩,還故意在往前走的時候裝出了雙腿有些不協調的樣子,甚至他将走路姿勢也做了大幅調整,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賀寒生認出他到底是誰。
半晌後,賀寒生将深不見底的目光從容還的背影上移開,重新回到林宴遲身上。
賀寒生的眼神怒不可遏,林宴遲的眼神冰冷刺骨。
一起生活了19年,兩人之間還從未如此劍拔弩張過。
擡起手臂重重揮下,賀寒生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外面的,閉上眼,放他走。不要看他是誰。”
屋外,數十名保镖便皆數閉眼,直到容還走遠後才睜開。
待容還離開,林宴遲提起浴巾往浴室走去。
“我去洗個澡,有什麽話等會兒再說。”
浴室裏,林宴遲把水開得很燙。
白色水霧騰起,環繞了整個浴室,他的身體在熱水的沖刷下逐漸恢複溫度。
水聲隔絕了很多聲音,客廳那邊似乎很安靜,他并不知道外面的賀寒生在做什麽。
不過這份安靜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就聽到了砸東西的聲音。
水杯,櫃子,書本,電視劇,甚至是床……通通被賀寒生砸了。
林宴遲穿好衣服,一邊擦頭發,一邊走進客廳,這便看到了滿地的狼藉。
賀寒生站在屋子的一角抽煙,雙手都在流血,電棍落在他的腳邊,同樣在他腳邊的還有不算薄的煙蒂,短短時間內,他抽了很多煙。與此同時他的面容呈現出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像是幾天幾夜沒有合眼。
聽見浴室門開的聲音,賀寒生立刻擡眸朝林宴遲望去。
林宴遲卻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他用沒什麽情緒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屋子,再走到一個勉強能坐的沙發邊,拍拍沙發,就那麽坐了下來。
擡起下巴,他淡漠地看向賀寒生。
“想和我談談?”
賀寒生當然有一肚子話想質問林宴遲。
可看到林宴遲這副樣子,他居然有些啞然。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似乎無論他說什麽,都不再有任何用處。
他從未設想過,林宴遲能這麽冷若冰山,能這麽拒人千裏之外。
從前聽見他微微咳嗽一聲,甚至打個噴嚏,林宴遲都要對他噓寒問暖。
現在看見他雙手都是血,林宴遲卻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震驚、狂怒、暴躁、醋意、失望……
這些情緒逐一在賀寒生心底出現,再逐一褪去。
現在占據了他整個心髒的似乎只剩酸澀與傷心。
疼痛從心髒蔓延至整個胸腔。
這是他幾乎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陌生情緒。
又重重地抽了一口煙,賀寒生閉上眼,把這口煙吐了出去。
然而他畢竟是很早就代表賀家馳騁商界的賀大總裁,更是賀家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家主,再睜開眼睛看向林宴遲的時候,賀寒生的表情已能控制得很好,他面沉如水,眼眸深邃,此刻的樣子像是在談判桌上對待對手。
拖來一把尚未被徹底砸碎的椅子,賀寒生坐在了林宴遲的對面。
低聲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尚有幾分平靜。
“不肯說那人是誰?那就說說,你們怎麽認識的。”
林宴遲淡淡道:“同性交友軟件。它叫‘深海’。”
賀寒生勉強按捺住,沒讓自己失态,表情尚顯平靜。
然而他握緊了拳頭,手臂上的青筋全都突得厲害,像是馬上就要爆炸。
“是麽?約了幾次了?”
“也沒幾次。四五次吧。”
“每次都是同一個人嗎?”
“……是。”
“你洗澡的時候,我四處看了一遍。”
“所以呢?”
“所以呢?還敢問?!林宴遲,我沒看見套!
“林宴遲……別的事情我先不問,你這麽大個人了……你剛才說,用軟件約的人,是麽?如果這不是你随口扯的謊,那麽,你怎麽知道約來的是什麽人?你知道那人髒不髒?有沒有病?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會……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林宴遲走進浴室後,賀寒生四處翻找了一下,沒有看到安全套的包裝袋,于是情緒失控把家具全砸了。
林宴遲大概搞明白了事情的情況。
然而他只是用無謂的語氣道:“再怎麽樣也比你幹淨。”
聞言,賀寒生的臉色比土還難看。
他霍然起身走到林宴遲面前。
林宴遲幾乎以為他會朝自己動手。
那一刻賀寒生還真想對林宴遲下手,想像自己小時候被父親教訓、被用藤條揍那樣,把林宴遲也狠狠揍一頓、好好教訓一頓。
然而在看到林宴遲脖頸上的傷痕後,他終究停止了動作。
吸一口氣,他轉身拎起電擊棍,“砰砰”幾下把剛才坐過的椅子砸了。
狠狠踹了一腳椅子的碎片,他拿起手機打出電話。
“張醫生是我,你現在在醫院?
“嗯,好。我馬上帶人過去。”
放下手機,賀寒生回眸看向林宴遲。
在他看來,過錯方明明是林宴遲。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感覺到林宴遲比自己還生氣。
幾次欲言又止後,他道:“你發洩情緒說的話,我不跟你計較。別的事情我也可以先不管,你先和我去醫院查血!一旦有問題,馬上吃阻斷藥!”
林宴遲沒說話。
賀寒生直接走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往外走。
直到走下臺階,腳踩在了柔軟的沙灘上,林宴遲總算開口。
“可以。但要等兩分鐘再去。你先跟我來一個地方。”
賀寒生沉默了一會兒,皺眉看向他的眼睛。“你帶路。”
大概五分鐘後,賀寒生踩着砂礫,跟林宴遲來到了一輛車面前。
正是他買給林宴遲的那輛豪車。
——當年,林宴遲差一點接受一個學長的表白,賀寒生給他買了這輛車去江邊兜風,順便把學長送他的鋼筆玫瑰全都扔進了江裏。
這輛車象征着他的權勢、財富、榮耀。
他在告訴林宴遲,那個學長百般不如自己,在自己眼裏甚至比不上路邊的一根草。
此刻,賀寒生還沒來得及問林宴遲帶自己來這裏做什麽,就見他開了車鎖,然後走上前打開後備箱,竟是從裏面取出一根高爾夫球杆。
當着賀寒生的面,林宴遲拎着高爾夫球杆,一步步走到汽車前方,然後高舉球杆,用力揮下——
被林宴遲用球杆砸了三下之後,擋風玻璃應聲而碎。
巨大的警報聲開始響徹在原本浪漫的海灘。
在警報聲中,在賀寒生幾乎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林宴遲緩緩走過駕駛座那邊的窗戶,然後是後車座,再然後是另一面的後車座,最後是副駕駛座的窗戶。
“哐啷!”
“哐啷哐啷!!”
接連響起的砸汽車玻璃的聲音,幾乎與汽車的自動警報聲相映成彰。
總算完成這一切,林宴遲舉着高爾夫球杆走到賀寒生面前。
擡起手,他将球杆随意往地上一甩,再擡眸看着賀寒生一笑。
“其實我早就想當着你的面這麽做了。”
林宴遲的聲音很輕快,竟顯得如釋重負。
夕陽更濃了,血色的晚霞披了林宴遲一身。
他脖子上的傷再次流出了血。
不僅如此,砸車的過程中,碎玻璃傷到了他的額角,此刻一滴血從額角滑落,擦過他的臉頰,再滑過他的唇角。
這讓正在笑着的林宴遲看上去幾乎有些绮麗。
“想和我算賬是嗎賀寒生?行,回家吧。我們好好算一算這19年的總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