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三天後, 林宴遲走在了前往賀家老宅的路上。
張耀開車,林宴遲坐在車後座。
路程頗有些遙遠,他把椅背調低, 人往上面一躺,睡着了。
林宴遲做了夢, 夢裏幾乎一片雪白,唯一有色彩的是一塊黑板。
那是空難之後,他住進醫院時曾經歷過的一幕。
病房內, 呈長方形狀的黑板上畫了三個正方形, 每個正方形被豎着分成了九列, 也被橫着切成了九行。
如此,三個正方形,每個都被等分成了81個格子,個別格子裏放着一些數字,如“1”、“3”、“9”。
那是三道數獨題目。
9歲的林宴遲從白色的病床上走下來, 直直去到了黑板邊,拿起筆做起了數獨。
這三道題都不簡單,然而他只花了大概兩分鐘就做完了。
很快, 房門被人推開,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一邊鼓掌, 一邊朝病房內走來。
“之前聽照顧你的劉護士說你非常聰明,果然如此。我給你做一下智商測試,你覺得可以嗎?”
9歲的林宴遲不置可否, 只微微歪了一下腦袋看着醫生。
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茫然, 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見狀, 醫生嘆了一口氣,走到他面前:“你還記得你上過一架飛機嗎?飛機出事了, 你在海裏漂了很久,然後有個15歲的哥哥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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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林宴遲腦子裏的确出現了一些畫面,比如他抱着一塊墊子飄浮、比如他看見巨浪似乎就近在咫尺……
于是他點了點頭,然後又很快搖頭。
“海,記得。飛機,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不記得。”
“你的父母呢?”
“不、不記得……”
林宴遲感到自己的頭劇烈疼痛起來。
醫生很快把他抱上了床,給他解釋發生了什麽事,還說了很多安撫他的話。
“你失憶,是因為腦部海馬區受到了損傷,不過你放心,我們會安排最好的醫生治療你,很快心理醫生也會介入。我們都會幫你。”
林宴遲的表情卻變得有些緊張,雙手不由抓住了病號服。
醫生看出來什麽,問:“你在擔心什麽?”
林宴遲道:“你剛才說,我父母都去世了,那我應該是沒有錢的……”
醫生笑了。“不用擔心。賀家人會幫你。是一個叫賀寒生的人救了你。等會兒你會見到他的。話說回來……小朋友,我要提醒一下你。
“你父母已經在這場事故中喪命。你該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我觀察你做數獨好幾天了,你真的很聰明。等會兒你再跟我去做個智商測試。到時候我把測試結果拿給賀家看,他們一滿意,也許就會收養你了。畢竟誰都喜歡聰明的孩子。”
誰都喜歡聰明的孩子。
9歲的林宴遲無意識地在腦中将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28歲的林宴遲在後座上睜開眼,也将這句話在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
然後他想起了後來第一次在醫院見到賀寒生的情景。
賀寒生在15歲的年紀就穿得西裝革履,有種少年老成的感覺。
進病房的時候他俊朗的面容難掩疲憊,大概是因為自空難開始就一直在奔波、處理各種事宜。
不過在看到林宴遲的時候,他的臉上挂了很溫和的笑意。
與此同時他的一雙眼睛很清亮,讓林宴遲立刻想起了大海上第一次望見他的情形。
賀寒生陪林宴遲聊了很久的天,說起了要帶他回賀家的事。
林宴遲想到醫生的話,便問賀寒生:“賀家願意收留我……是因為覺得我聰明嗎?”
“當然不是。”賀寒生笑着撫了一下他的頭,“你是上天送給賀家的禮物。我失去了一個弟弟,我母親失去了一個兒子……你就好像是上天給我們家的彌補。
“所以,其實我等會兒想請你幫我個忙。我母親因為傷心過度住院了,也在這家醫院。她這兩天人不太清醒,睡醒了就流眼淚,你先休息會兒,然後陪我去看看她,裝成我弟弟哄哄她,好麽?等她病情穩定了,我們再告訴她真相。”
但其實從前林宴遲就沒有徹底相信賀寒生的話。
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在揣測,賀寒生說的是善意的謊言。
他算是被賀家收養了。然而在□□的時候,誰不會多加考量,從樣貌、品行、性格、智商多個角度分析這個孩子值不值得收養呢?
畢竟誰也不想收養一個品行敗壞、道德低下、将來可能給家族惹麻煩的孩子。
所以,從醫生表示要對自己進行智商測試開始,林宴遲就猜到了,這是賀家對他的考驗。他要通過這場考驗,才能進入賀家。
當然,其實他自己也有意願進入賀家,這個決定大概是在見到賀寒生之後定下的。因此他後來表現得很配合。
進賀家後,賀寒生對他倒是沒什麽要求,但赫豔盯他盯得很緊,大到每次測驗的成績,小到上課是否專心聽講,赫豔全都很在意。
林宴遲一度對赫豔很感激,認為她是真的在乎自己。
所以他從小就喊她媽媽,也把他看做了自己真正的母親。
那場空難對于其他人來說是災難,對他來說卻好像是命運饋贈的禮物——
他有多麽幸運,這才能遇到這麽好的一個哥哥,和這麽好的一個母親。
然而命運饋贈的禮物,果然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價格。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林宴遲的心境逐漸有了轉變。
那日,林宴遲跟着赫豔走進了老宅的一間兒童房。
兒童房被布置得非常華麗,裏面放着玩具車、樂高、機甲戰士模型等等,房屋正對着門的牆中間,則擺着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人永遠停留在了9歲的年紀。
這是賀恒的房間,黑白照片是他的遺照。
這間房就在賀寒生的房間隔壁,房間內的打掃事宜,赫豔絕不假手他人,從來都是親自處理。林宴遲也常去幫忙。
那日赫豔帶着林宴遲進房間的時候,手裏捧了一束鮮花。
她把花放到了遺照旁,然後端起相框,細致地擦掉上面的灰塵,再放下相框,回頭看向林宴遲。
赫豔輕嘆了一口氣,拉住林宴遲的手,再看向他的眼睛,說出一句:“我知道,你喜歡寒生,是不是?”
林宴遲那會兒剛上本科,年紀卻不過只有十五歲。
被戳穿了心事,他一下子紅了臉,與此同時有些手足無措。
雖然同性婚姻早已開放,但還是有很多人無法接受,尤其是保守的貴族家庭。
因此林宴遲忍不住想,赫豔能否接受賀寒生和男人在一起?
再者,即便她能接受,她恐怕也覺得賀寒生應該和門當戶對的人走在一起。可林宴遲知道,自己背後沒有任何依仗,他無權無勢,不能給賀家帶來任何好處。
像是看出了林宴遲的顧慮,赫豔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再道:“孩子,不用擔心,我不是迂腐的人。如果他也喜歡你,我不會阻止你們的,我反而會高興得不得了。你比那些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富家子弟們要強多了。”
聞言,林宴遲愣了,幾乎有些不可置信。
然而他還來不及高興,來不及感到暖心,就聽到赫豔說了下一段話:
“但他恐怕不能接受你。因為賀恒的事,他有心結。所以,至少這幾年,你不要對他表露心跡。因為他肯定會拒絕你。到時候,你會傷心的。”
林宴遲沉默了一會兒,問赫豔:“那你希望我怎麽做?”
赫豔道:“簡單,和我一起把他的心結解除。這不就行了?想要解除他的心結,也簡單。等我們找到空難的真相,替恒恒報了仇……這一切也就都好了。”
調查空難真相。為賀恒報仇。向賀家報恩……
這些年,赫豔一直潛移默化地在用這些詞彙影響林宴遲。
而她真正的居心,總算也在那一刻徹底明朗化。
她算是對林宴遲攤牌了。
恐怕空難發生後,赫豔并非像賀寒生說的那樣不清醒,最清醒的反而是她。
在醫院那會兒,護士無緣無故給林宴遲做什麽數獨?
從數獨開始,到後面的智商測試,根本都是赫豔的要求。
她不是在考慮這個孩子值不值得收養,她的要求更嚴苛,她為的是看林宴遲有沒有被她培養成複仇機器的資格。
如果林宴遲沒有通過測試,她恐怕不會浪費時間培養他,甚至可能不會讓他進賀家的門。
她口口聲聲說,她把林宴遲當她的親生兒子。
然而事實上,她只把賀寒生培養成了賀家的繼承人,并且完全不多與他談論那場空難,她根本沒有把複仇的擔子架在他的肩膀上。
另一方面,她卻把林宴遲培養成了複仇的那把刀。
一個年僅9歲的孩子,其實對苦難的記憶和體會并不會太過清楚和深刻。
因為大腦受傷,林宴遲把親生父母、把那場飛機失事的細節全都忘記了。他甚至沒有對坐飛機這件事産生陰影。他唯一記得的只是在海面上漂泊的絕望畫面。
他也确實曾罹患幸存者綜合征。但其實那個症狀最初并不嚴重,賀寒生帶他看過醫生後,他一度好了起來。
後來,是赫豔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一次又一次把空難的可怕、失去賀恒的苦痛、那一百多個受害人的悲慘命運一遍遍在他的腦海中強化,直至不知不覺間,他把那場空難當做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也将其看做了他人生最恐怖的烙印——
除非找到真相,否則他終其一生也不得解脫。
兒童房裏,賀恒的遺照、遺照旁的鮮花、赫豔的眼神還有她伸出來握着自己的雙手……
這些東西讓林宴遲感到逃脫不能。
也讓他第一次直面了赫豔真正的想法。
——原來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真正當做過他的兒子。
當然,盡管如此,林宴遲也知道,這麽多年來,赫豔對自己确實有養育之恩。
他上着最好的學校,在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上,也與賀寒生并無不同,他過着許多人、尤其是N18區的人無法想象的錦衣玉食的生活,赫豔沒有苛待過他半分。
于是他開始反思,他告訴自己,自己之所以感到失望,只不過是因為想要的太多了。
比起死在空難裏的那些人,他已經足夠幸運。
他來到了一個對他足夠好的家庭裏。他不該天真得以為,養母對他,會真的跟她對親生兒子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他年紀尚小,依然把赫豔當做自己的母親,只不過心裏對她的感情稍微變得微妙了一些,不再那麽純粹。
他感覺他和賀家之間漸漸有了一道牆。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向赫豔撒過嬌,與此同時把自己的真實想法掩飾得很好。
赫豔也只是就以為他更懂事、更獨立了。
另一邊,林宴遲一開始并沒有真正放棄賀家,還因為賀寒生。
赫豔對他的感情不夠純粹,但賀寒生從來對他說的都是:“不要再想那場空難”“好好向前看”等等。
就算兩個人談不了戀愛,那這份兄弟親情總該是純粹的。
可當後來看到他和賀寒生所謂的“新房”裏的裝修後,站在氛圍燈營造出來的泛着波浪的藍色海面,他這才意識到,雖然賀寒生表面不提,但早就對他母親的行為心知肚明,并且一直在默許。
他從來沒有真正和自己開誠布公過。
恩情、親情、愛情……
林宴遲被複雜的情感裹挾了很多年,處理工作的時候他很快速高效,處理這些感情問題的時候,終究稍微遲緩了一些。
時至今日,他才總算做出了查出真相、還債,最後徹底離開賀家、離開N1區的決定。
大概是因為要回許久沒回的老宅了,林宴遲下意識回憶了一下往事。
一只手忽得伸了過來,将他把下滑的薄毛毯往上提了一些。
這人當然是賀寒生。
幫林宴遲蓋好毛毯,他又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一些,語氣頗為溫柔地開口:“再睡會兒?項目停了,幹脆趁機休個假。”
“嗯。沒事。其實這幾天已經不累了。”林宴遲的語氣顯得挺客氣,“你那收購案完成了,也可以休息了?”
“嗯。談下來很多有利條款。也算是這段時間沒白忙。”
賀寒生話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林宴遲,“宴宴。”
“嗯?”林宴遲側過頭,對上賀寒生的目光,聽見他道:“我這段時間只在忙工作。”
林宴遲不語,聽見他再道:“蔣源的事兒,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他之前告訴我……有個叫展彥的人曾去找過你?這件事,你為什麽不跟我講?”
林宴遲淡淡道:“這不是什麽大事兒。蔣源威脅他,要把他趕走。我順手幫個忙。其實這忙也不是我幫的,我找的唐警官。”
聽到這話,賀寒生便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不再提展彥,只道:“蔣源除了想趕他,也威脅了我的其他情人,把他們都趕跑了。我雖然覺得他胡鬧,但也幹脆順勢和那些人斷了。這段時間我沒再找其他人。”
林宴遲不知道他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問:
“為什麽?沒看到合心意的嗎?”
賀寒生:“……”
賀寒生是擺着好好和林宴遲談話的想法才說了這些話,不料竟會得到這種回應。
看來在感情方面,林宴遲确實沒有什麽情商。
他幾乎氣笑了,擺擺頭道:“說什麽胡話?什麽合不合心意的?我只是覺得……找他們其實也沒什麽意思。”
是麽。怎麽會沒意思呢?
林宴遲心想,他最近就發現和年輕人交往還是挺有意思的,身體和心理上都很容易得到滿足。
這個念頭竄入了腦海,他發現他似乎有點想念容還了。
“可能是蔣源性格不好,你嫌煩?”
林宴遲笑了笑道,“那你該找個溫柔點的。”
賀寒生:“…………”
你就很溫柔。
和那麽多人打了交道,最後還是發現你和我最合拍。
這些話在賀寒生喉頭打了個轉,卻最終沒有被說出口。
他剛才對林宴遲說的都是心理話。
跟其他人在一起,無非是解決需要,他發現他很難對他們中的誰真正産生興趣。
當然,蔣源一度讓他懷疑過自己的這個判斷。
跟蔣源在一起的時候,他确實感覺到他鮮活有趣,鬧脾氣鬧得挺可愛,為人夠天真直率,床上也夠放得開……
有那麽幾個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真對蔣源動了幾分真心。
然而在蔣源跟林宴遲鬧了一場後,那些感情竟立刻像潮水般褪去了。
林宴遲被他的情人欺辱了,可能會因此記恨他甚至遠離賀家……意識到這一點後,賀寒生的心裏竟罕見地生出了惶恐。
他立刻将蔣源抛在了腦後,不管不顧地追去了N18區。
那件事讓他意識到,林宴遲對他來說才是不可取代的。
跟蔣源之類的人在一起,快活歸快活,但這些快活有一種浮在雲端的感覺,始終落不到地。
每次他回家看到林宴遲在,不管他是在做飯、看論文、還是處理工作,賀寒生都覺得很安心,有一種落地的踏實感,仿佛從某個快活卻虛幻的國度旅行歸來,回到了人間的真實生活。
最近他微妙的察覺到了林宴遲對自己态度的變化,潛意識裏一直有些不安。
直到給林宴遲打了那通電話,直到這一刻看着他坐在跟自己回老宅的車上,他才再度感覺到了安心。
在林宴遲面前,他一直是高高在上、掌控着全局的那個。
他說不出什麽主動表露心意的話,于是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想,那他做給林宴遲看好了。
他試着先收心,搞不好等一切都解決了,兩個人還有做真正愛人的機會。
這次回老宅,就是想好好他們修複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畢竟他們曾在這裏度過了很美好的青春時光。
這個時候的賀寒生不會想到,他的安穩與惬意,在次日一早就被打破——
他剛洗漱完下了樓,就發現蔣源居然找了個過來,且很自來熟地和赫豔聊起了天。
嘴上,蔣源表示聽說赫豔生日到了,是代表蔣家來送禮的。兩家人後面有不少合作,他理應代表蔣家過來來走動走動關系。
賀寒生當然不知道他是林宴遲叫來的,還以為他是刻意打聽了自己的行蹤,特意前來挽回自己。
他低聲呵斥了蔣源幾句,沒把人哄走,緊接着林宴遲就下了樓來。
當着林宴遲的面,賀寒生不好多說什麽,光明正大趕人,倒顯得自己心虛。
于是他走到林宴遲面前,只是問:“昨晚睡得怎麽樣?好久沒回來了,住得慣嗎?”
“沒問題。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
林宴遲的目光從賀寒生的身上移到了蔣源身上,裝作不知道他來這裏的原因,“這是……”
“他自己找來的。”賀寒生道,“宴宴,我跟他已經沒關系了。”
“也不能這麽說,不是還有合作麽?再說了,我跟你說過,我跟他交了朋友的。你趕他做什麽?”
林宴遲倒是沖蔣源笑了笑,“來這麽早?一起吃飯?”
賀寒生:“…………”
之後,赫豔、賀寒生、蔣源、林宴遲還真湊在了一起吃早飯。
飯桌上,赫豔目光頗為狐疑地不停在蔣源和林宴遲臉上來回看,面上倒也沒說什麽,是一副熱情好客、溫柔知性的模樣。
賀寒生倒是一直黑着臉,飯沒怎麽吃,連喝了三杯咖啡。
賀寒生的對面,林宴遲和蔣源的座位是挨着的。
蔣源身上有種故作的拘謹,看到蟹粉包的時候伸了一下筷子,發現夠不太着後,又收回了去。
見到這一幕,林宴遲便拿公筷幫他加了個包子,再給他遞過去。
“謝謝林老師。”蔣源朝林宴遲笑得挺甜。
“不客氣。”林宴遲也朝他溫溫柔柔一笑。
大概林宴遲的笑容與目光都太過溫柔,蔣源觸及他目光的那刻,臉頰一下子變得有些發紅。
這些畫面全都落在了賀寒生的眼裏。
賀寒生太陽穴狠狠一跳,臉徹底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