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迷戀

第3章

第3章

長街盡頭，林宴遲站在一盞白色的路燈下等賀寒生。

車水馬龍的鬧市區本該一片喧鬧，林宴遲卻顯得格外安靜。那道罩住他的倒三角形路燈燈光仿佛把他帶入了另外一個維度，與周遭的喧嚣隔絕了開來。

漆黑的汽車穿過五光十色的霓虹而來。賀寒生坐在車後座，隔着車窗望過去，一眼望見這樣的林宴遲。

這讓他那顆浮躁的心變得平靜。

每當他看到林宴遲，都會覺得很舒适。

對他而言，林宴遲像能包容一切的水。

路燈下，林宴遲的餘光注意到什麽後，放下手機看向停在不遠外的黑色汽車。

很快，車門自動打開，露出車內賀寒生的半個側影，以及他放在那只膝蓋上的那只蒼勁有力的手。

司機張耀走下車，對林宴遲問了好。

林宴遲朝他點點頭，随即上車，坐在了賀寒生身邊。

不久前，林宴遲給賀寒生發了一句：【我和人出來開房了】

賀寒生對此的回複是四個字：【宴宴，別鬧】

車內，賀寒生一直捧着平板處理業務，都沒正兒八經看過林宴遲一眼。

直到車行出很長一段路後，他才放下平板，看向身邊人，開口問出一句：“宴宴，到底來這裏做什麽？”

林宴遲淡淡道：“跟你說過了，和人出來開房。”

開車的張耀聞言一愣，有意無意往後視鏡裏瞄了一眼。

卻見賀寒生笑了，是那種被生氣的小貓撓了一爪子的笑。

他不當那一爪子是小貓想要傷害自己，只當它在和自己鬧小脾氣。

賀寒生伸出手，輕輕地、近乎寵溺地碰了一下林宴遲前額的頭發。“你和人來我開的酒店開房？認真的？你覺得我會信嗎？”

林宴遲：“……”

賀寒生再道：“我知道，最近冷落你了。不許生氣。”

他是真的認為，除他以外，林宴遲無法愛上其他任何人。

林宴遲：“……”

不愧是賀寒生能說出來的話。

對于他的反應，林宴遲沒有感到半點意外。

林宴遲撩起眼皮，用實驗室裏看猴子的眼神看着賀寒生自說自話，過程中他只觀察，并不做任何評價，片刻後才總算開口，大致解釋了自己在酒店做了什麽。

賀寒生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你依然想調查那場空難？”

“嗯。”

“我記得空難發生的時候，你才9歲？”

“嗯。”

那場空難傷到了林宴遲大腦的海馬體。事故發生前、乃至事故發生中的很多事，他基本都忘光了。

賀寒生道：“你失憶了，對親生父母的印象、感情，應該都很淡。你做這件事應該不是為了替他們報仇。所以……是我媽又要求了你什麽？”

林宴遲沒接話。

賀寒生又道：“官方已經公布了詳細的調查報告，飛機失事是意外。我媽舍不得她的小兒子，有執念，一直不肯放下。她那邊，我來處理。

“就算那場空難真有疑點，事關我弟弟，我會親自跟進。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不用操心這些。”

林宴遲一言不發。賀寒生不知道他有沒有把自己那些話聽進去，正欲再說些什麽，忽然聽見他問：“如果我今天真的和人開了房呢？”

賀寒生臉色微變。

一直以來都很聽話的林宴遲，今天居然在他面前兩次三番說出這種話，行為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叛逆。

不過他很快幫林宴遲找到了理由。

“所以我們打電話那會兒，你還是聽到了？吃醋，心裏不痛快？”

雖然賀寒生很厭煩小情人們在自己面前玩争寵吃醋的把戲。

但林宴遲畢竟跟他們不同。他是真心喜歡自己。

他從小到大都很乖巧聽話，偶爾這樣鬧一回，無非就像是叛逆期來得晚了一些，那又怎麽了？

思及于此，賀寒生決定哄哄林宴遲。

當然，他不太會哄人，張口就是渣男的老一套。

“宴宴，我以為你知道的，我與那些人不過是逢場作戲。”

然後他聽見林宴遲問：“寒哥，我也能找某個人、或者某些人來‘逢場作戲’嗎？”

賀寒生：“……”

賀寒生的臉色徹底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發火。

面無表情瞥他一眼，林宴遲向後靠上舒适的皮質椅背，以交流學術的淡漠口吻，直白地說道：

“你不讓我和你睡，也不讓我和其他人睡。這很奇怪，也不公平。”

回應林宴遲的是長達整整一分鐘的沉默。

之後賀寒生沉沉說出一句：“張耀，停車，你先下去。”

張耀趕緊找地方停了車。

他離開後，車內只剩林宴遲和賀寒生兩個人。

原本寬敞至極的豪車後座好似突然變得狹小了。

車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這麽多年以來，他們兩個人一直微妙地、心照不宣地維持着一種平衡，這種平衡構成了賀寒生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

他心知肚明，這對林宴遲來說确實不公平，但他并不願意平衡被打破。

然而現在林宴遲說了這些話，似乎表示他想要打破這種平衡。

賀寒生覺得不滿、惱火，只是滿腔怒意卻在對上林宴遲那雙眼睛的時候啞了火，在他看來，那雙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時候依然格外深情。

輕輕呼出一口氣，賀寒生盡量調整了表情，放緩了語氣。

“宴宴，到底怎麽了？項目不順利，缺資金，還是說你想調查的空難遇到了什麽麻煩？”

林宴遲幾乎無聲嘆了一口氣。

現在對賀寒生說“我不喜歡你”，只會被他當做是在吃醋鬧情緒。這方面他就像那只非要自己剝香蕉皮的猴子一樣不講道理。

那幹脆等下次和別人真的睡了以後，再和他攤牌吧。

林宴遲下了這樣的決心。

盡管他還不知道該找誰睡，又該和那個人怎麽睡。但這件事無疑需要盡快提上日程。

“我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你猜對了，我只是吃醋了。”

林宴遲随口敷衍道，随後拿起桌上的甜品，拆開來吃了一口。

“謝謝你的禮物。”

語氣還挺禮貌。

“不客氣。”賀寒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面上浮起了然的微笑。

“所以你這麽久不聯系我，也是賭氣？你想看我什麽時候主動聯系你？”

林宴遲內心：？

林宴遲嘴上：“寒哥，你說得都對。”

“不生氣了？”

問這話的時候，賀寒生拿手機回了一封郵件，也就沒看到身邊的林宴遲打了個呵欠，用不加掩飾的、哄不懂事小孩般的敷衍态度、極不走心地說了句：“嗯，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真正生你的氣。”

很快，張耀重新坐上駕駛座，将車往賀寒生的別墅開去。

途徑機器人紅燈區，吃着甜品的林宴遲放下餐勺，側眸望向一個個倒退着的櫥窗。

櫥窗裏擺放的全是機器人，有的像芭比娃娃一樣可愛，有的像英姿飒爽的女戰士，有的身材壯碩充滿肌肉力量，有的則身材纖細不堪一握……

男的女的，性感的可愛的，各種各樣的機器人應有盡有，足以滿足任何人的癖好。

收回視線的時候，林宴遲注意到賀寒生用帶着不屑的眼神，往櫥窗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張耀，以後經過這裏記得繞路，別讓宴宴看見這些。”

對司機吩咐這麽一句，賀寒生再看向林宴遲。“這是下層人尋消遣的地方。”

确實，來這裏嫖機器人，要比賀寒生包|養情人的那種花錢方式劃算太多了。

林宴遲卻道：“我連下層人都不是。我小時候在N18區挖泥巴。”

“又在想什麽呢？”賀寒生拍了拍林宴遲的肩膀，“我把你從海裏撈起來帶回來的那刻，你就是賀家的人了。宴宴，9歲以前的事，N18區的那些過往，你不記得，那就不必再想起。”

N18區，是整個星球最大的貧民窟聚集地。

在S78星上，有權有勢的富人會選擇與漂亮的、高智商的、在各方面都出衆的人相結合。

于是他們的後代有着先天的基因優勢，在進化方向上出現了一代比一代更漂亮、更聰明的特質。

貧民窟的窮人則不同。他們只能靠多生孩子來實現階層的跨越。

只要多生孩子，那麽也許總有個孩子會由于基因突變，表現出與父母不同的特質——高智商、高顏值、特殊天賦……随便占哪一個都好。

但這樣的幾率跟中彩票差不多。

大部分人還是越過越窮。

林宴遲的父母就曾以為自己中了彩票。

他們就生了林宴遲這麽一個孩子，他長得漂亮，智商奇高，在9歲那年就得了全球青少年數學競賽的金牌。

競賽之後，N1區的一所中學遞出橄榄枝，決定錄取年僅9歲的林宴遲入學，讓他跳級直接讀初一。

該中學提供了豐厚的獎學金，并承諾安頓林宴遲的父母。

他們一家人就這麽上了飛機。

N18區沒有機場，他們先乘火車去到17區，再乘飛機去往N1區。

誰曾想這架飛機就這麽出現了意外——

在跨越N15區海域的時候，飛機忽然下墜，轟然朝一處懸崖撞去。

尖銳的山壁頓時化身成一把巨大的利刃，将偌大的機體切割成兩半。

包括機頭在內的機身的前半部分狠狠撞上懸崖邊緣，墜地的瞬間立刻爆炸。

機身的後半部分則沿着峭壁墜入了山底的海域，沿途撞到山壁上凸起的石頭時又發生了數起局部爆炸，火焰伴随着機身碎片一起落入海面，再被巨大的旋渦與激流推向遠處。

賀寒生的親弟弟賀恒也在那架飛機上，按理會坐在頭等艙的位置，也就是飛機的前半截。

那麽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他人早死了，甚至屍體都找不到了。撞擊導致的有着巨大高溫的爆炸足以讓他在瞬間化作灰燼。

不過賀家當然不會放棄對他的搜尋與救助。

事故發生後，打撈隊、海上救援隊、志願者等等展開了日以繼夜的搜救工作，然而三天三夜以來一無所獲。

黃金救援期已過，一飛機的人都被默認死亡。

氣象顯示即将有海上風暴，救援隊不得不撤離。

賀家為了救賀恒，頂着風暴壓力出動了能動用到的一切資源。

15歲的賀寒生為救自己的弟弟，不顧親友的勸阻親自參與了搜救工作，是他首先在距離爆炸點約150公裏的地方找到了林宴遲。

坐在機尾位置的林宴遲墜入了海中，抱着一塊能充當漂浮物的飛機座墊僥幸活了下來，并且沒有受太重的傷，并且獨自順着洋流漂流了150公裏。

這被所有人稱為奇跡。

林宴遲在年紀還小的時候，曾問過賀寒生一個問題：

“為什麽空難之後，我一個貧民窟裏走出來的人，忽然飛黃騰達，成了高高在上的賀家人，飛機上那另外一百四十三個人，卻全都失去了生命？”

賀寒生對此的反應是帶林宴遲去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分析他患上了一種名叫“幸存者綜合征”的病——

作為一場災難的唯一幸存者，林宴遲會對其他受害者産生虧欠內疚的心理，認為自己奪走了其他人的生存機會，認為自己不配活下來。

如今這個年紀的林宴遲已不會再問這個賀寒生問題。

但偶爾午夜夢醒，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依然能在朦胧間看見那架撞上懸崖、再墜入海中的飛機。

一半火焰一半蔚藍的海面上漂浮着的，是整整一百四十三個亡靈。

他們齊聲質問着他——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其中有一個人長着和賀寒生有些相似的臉，他渾身慘白，眼眸呈死灰色，像在水裏泡了許久的屍體。

那是賀寒生的親生弟弟賀恒。

林宴遲對上他那空洞死寂的臉，聽見他質問自己：“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我哥冒着危險頂着風暴在海上尋找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麽最後得救的人……偏偏是你？

“林宴遲，空難那天，你為什麽穿着和我一模一樣的衣服？

“貧民窟出生的你，怎麽買得起那個牌子的衣服？！”

·

次日中午。N1區理工大學。

宋傲叼着早上沒吃完的冷油條奔出教室，打算去第三教師食堂搶個靠窗的好位置吃午飯。

剛離開教學樓，他便被一個人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第一反應是那個人也太帥了。

他是走了什麽樣的好運，才能在兩天之內遇見兩個這麽好看的人？

周圍跟他一樣反應的人顯然很多，不少學生都不斷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有的甚至拿起了手機偷拍。

宋傲的第二反應是覺得不妙。

他感覺自己似乎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賀寒生。

賀寒生常出現在各種報道上，宋傲對他的模樣并不陌生。

于是他趕緊後退了兩步。

卧槽，他不會真來捉奸了吧？林宴遲到底在搞什麽？

緊接着宋傲有了第三個反應——疑惑。

他發現眼前的人明顯比賀寒生年輕了很多，兩個人的氣質也有着天壤之別。

拿手機搜了搜賀寒生的照片，宋傲趕緊就兩個人做了對比。

繼而他發現，眼前人只是乍一看臉部的輪廓和賀寒生有那麽一點像，但只要再多看幾眼，會發現兩個人的五官其實并無多少相似之處。

再結合氣質、年齡綜合判斷，他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那麽，這個人到底是誰？

宋傲正疑惑，這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竟然拿出了一張警察證。

“你好，我叫容還，來自N1區警察總署。關于你昨天和林宴遲見面——”

容還話音未落，宋傲的心狠狠一跳。

媽的林宴遲搞的該不會是什麽違禁、甚至違法實驗吧？

宋傲趕緊否認三連。“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借了服務器給他，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我什麽都沒參與！”

聞言，容還不動聲色一挑眉。

他原本找了借口來打聽消息。

倒不料宋傲把更好的借口送到了他面前。

居高臨下看宋傲一眼，容還問：“找個地方聊聊吧。你怎麽和他認識的，平時聊些什麽，一五一十告訴我。”

一個小時後，容還請宋傲吃了一頓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起身推開門，離開包廂的那一刻，容還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宋傲。“提醒你一件事。”

“啊？是。”宋傲趕緊坐直了。

逆光中，容還的側影被襯得修長而極有壓迫感，與此同時面容則顯得模糊不清。

他用不容人反駁的聲音沉沉開口：“暫時不要把我們見面的事告訴林老師。”

“啊？哦……哦好，我知道了。

”

宋傲下意識咽一口唾沫，目送容還離開。

容還從包廂步入走廊。

路上他拿起手機，進入應用市場，輸入“深海”兩個字，很快找到那個APP，然後點擊了【下載】鍵。

等APP下載完畢，他搜索起“Lin.14”這個ID，果然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頭像。

——那是林宴遲的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