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座橋
第十五座橋
招娣其實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究竟是什麽時候，她幾乎可以肯定她的爹娘也絕對記不得。
因為大姐曾經告訴過自己，爹娘不僅根本不在乎她這個女兒，甚至巴不得她沒出生過，爹娘曾有好幾次想要把她悶死，或是丢掉，然而每到最後關頭他們都因為各種原因，沒能達成目的。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而是因為她的三個姐姐，拼了命保護襁褓之中的她，就像是她們三姐妹互相抱團取暖一般。
所以她也不曉得，她父母交給徐家的生辰八字，究竟是哪兒來的，很久以後她才知曉，是徐成文見到她先起的色心，又邀功心切想要讓徐淩誇獎，所以随意挑中一個好拿捏的村姑，便選中她帶回徐府。
她從前渴望過親情，她渴望爹娘會像，愛弟弟一樣愛她，她一直一直努力在讨他們歡心，裝作喜歡弟弟，為爹娘分擔農活，最終換來的也不過是，幾兩銀子被當做貨物一般賣給徐府。
她的院子裏沒有被安排丫鬟，所以平日裏能夠說話的，也只有偶爾前來拜訪的徐書墨。
在招娣看來，徐書墨是個頂頂好的人，他不僅對她有救命之恩，也從不嫌棄她總是擺弄泥土，他教自己讀書寫字，與她也幾乎無話不談，甚至久了，他們二人都互相知道，對方童年不少事情。
所以久而久之，招娣心裏的秘密便也一點不剩，全都告訴徐書墨。
其中也包括，她與岑逢時的故事。
她離開駱駝鎮後，三位姐姐都在徐書墨好心斡旋之下，她們讓村頭書生幫忙寫信，告訴招娣她們過得還不錯，所以如今她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怕也只有岑逢時一人。
徐書墨本以為自己幫助招娣，也不過是行善積德，可随着他們之間知道彼此越來越多的秘密，他在她跟前也幾乎不隐藏自己真實性格，甚至還會收起外頭那副讨人厭的乖戾模樣。
除此之外，他每日除了讀書畫畫，心裏念着的都是招娣的事。
現在更為誇張的是，他聽見她一口一個‘岑大哥’，便覺得心口酸溜溜的，于是他便用酸溜溜的語氣問道：“你還是很喜歡他？”
招娣在感情一事上反應向來遲鈍，就像是她與岑逢時的感情一般，岑逢時不說，她便也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他說她喜歡她，她便也覺得自己喜歡他。
她此時隐約察覺到，徐書墨好像不大高興，但又不知道他哪兒不高興，于是她依舊誠實地回道：“岑大哥是我在幾位姐姐出嫁之後，我唯一遇到過對我好的人。”
徐書墨哼了一聲，一甩袖子不滿道：“看來我算不得什麽好人。”
招娣眨眨眼，恍然大悟徐書墨究竟為什麽在生氣，她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小孩一般，安慰道：“你是我認識岑大哥之後，我又遇見過對我最好的人！你還是我的救恩，救命恩人！”
徐書墨并不是想做招娣口中的‘好人’，但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從招娣嘴裏得到什麽答案。
他只是哼哼兩聲，滿意道：“算你還有點良心，所以你現在還喜歡着你岑大哥？”
徐書墨問完又覺得這問題實在是唐突，但想來招娣應該不在乎什麽唐突不唐突，但她被困在這兒已經夠慘，為了活下去念着個人也實屬正常。
于是他補充道：“你被困在這兒只有花花草草陪着你，有個念想也好。”
招娣搖搖頭，咧嘴笑道：“花花草草就挺好的呀。”
“花花草草和人不一樣。”徐書墨無奈道。
“有什麽不一樣的？我想着他們來年會開花的模樣，便覺得日子很有盼頭。”招娣走到花叢邊上忍不住笑道。
徐書墨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她的歡快也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實在是忍不住內心的好奇，開口問道：“你說你救下岑逢時，他說要與你定親，你便與他定親，你們是互相喜歡的嗎？”
“我其實不太懂。”
“什麽？”
“我說給二公子聽，二公子可別笑話我。”招娣不好意思地說道。
見徐書墨連連搖頭，招娣方才繼續說道：“岑大哥說他喜歡我，其實我一直覺得他為的是，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旁人也說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我大概也遇見不到，比岑大哥對我更好的人，而且我也不讨厭他，所以我當時也就沒想着拒絕，況且他要是回來娶我，我便再也不用待在家中。”
招娣垂着頭，露出苦笑的表情。
徐書墨知道她在難過些什麽，拍拍她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又問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覺得對他有所愧疚？你救過他的命，所以他說要娶你，如今你被賣——你被迫嫁到我家來，也不算是你的錯，你不應當愧疚。”
“不應當嗎？”招娣表情變得有些茫然。
徐書墨無奈道：“你說你愧疚，你說說你愧疚些什麽？”
招娣思索片刻，不确定地說道：“他對我很好，可我沒能回報他對我的好，所以我愧疚。”
“這樣，你寫一封信，我到時候幫你交給他。”徐書墨提議道。
招娣皺着眉頭有些猶豫地問道：“不當面道歉，會不會很失禮？話本裏都不是這麽寫的。”
“話本裏寫的也不一定是對的。”徐書墨笑道。
招娣哦了一聲，一個問題解決，她又冒出新的問題，她好奇問道：“你之前給我的《聖女傳》我看了好幾遍，裏面寫着巫祝救下聖女，聖女便對他芳心暗許，所有被救的人，都會這樣嗎？”
“當然不會，話本都是誇張的故事，我其實并不覺得聖女真實存在。”徐書墨說道。
“啊，是假的啊！”招娣失落地垂下頭。
徐書墨見不得招娣失落，他咳嗽兩聲補充道：“當然，也未必都是假的，只是聖女若是存在，他們二人的故事并不一定如此俗套，比如，巫祝想要救人的時候，可能只是想救人，并不是因為聖女漂亮才救她，後來聖女獻祭之時，巫祝會憐憫指不定也是因為，換做是誰犧牲自己，他都會心生憐憫，就像你當時救你岑大哥一樣，也只是想救她。”
“也是。”
招娣剛解決掉一個問題，便又冒出另一個問題，她問道：“是只有話本裏的姑娘，被人求親會臉紅心跳，還是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會，因為被求親臉紅心跳？”
徐書墨沒有成過親，也沒遇見過心動的小姐，但他想起徐成文平日裏吹噓那些話，斟酌片刻後給出了，他認為比較正确的答案：“我聽說，人看見心悅之人便會臉紅心跳，他高興你也高興，若是知曉你們心意相通，自然喜悅加倍。”
招娣哦了一聲，直白道：“岑大哥說喜歡我的時候，我其實還挺高興的。”
徐書墨感覺呼吸一滞。
“他只要見我就會給我帶糕點，還會教我讀書，會對我笑，會送我自己做的木雕，也從來都不會打我罵我。”招娣掰着手指數岑逢時對自己究竟有多好。
他心裏想着‘不過如此’。
誰知道她話鋒一轉，突然湊到他面前嘿嘿笑道：“如果剛才說的那些，就代表我喜歡岑大哥，可是現在是你給我帶糕點，教我讀書寫字，對我笑，送我自己畫的畫，也不會打我罵我，所以如果喜歡岑大哥，是不是代表我也喜歡你？”
徐書墨猛地瞪大眼睛，他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招娣沒有臉紅，但徐書墨的臉已經紅透了，善于僞裝的徐二公子結巴道：“你你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是我爹的妻子，我是我爹的兒子，你是不能喜歡我的。”
招娣一派天真地疑惑道：“可是規矩裏不是也說，你和我也不能私下見面嗎，可你還是偷偷翻牆來見我呀。”
“這不一樣！人只能喜歡一個人，就是你成親的對象。”徐書墨話剛說完，自己便發覺其中有巨大的漏洞。
招娣找到漏洞反駁道：“可我不喜歡你爹。”
“你當然不喜歡我爹，但是——反正你不能又喜歡岑大哥，又喜歡我。”
“好吧。”招娣笑道。
徐書墨臉幾乎紅透了，他上前捂住招娣的嘴想讓她別再說話，可手心觸碰到她柔軟雙唇上的灼熱溫度，反而讓他更為慌亂，他連忙收回手放在背後，焦急道：“你見到我會臉紅心跳嗎？不會吧，不會就是不喜歡。”
“我見到你不會臉紅心跳，所以我不喜歡你。”
徐書墨聽到招娣毫不猶豫地否認，他心裏也說不出，是高興她沒有壞掉規矩，還是難過她居然不喜歡自己。
呸，她是他爹的妻子，他們做朋友也就罷了，怎麽能夠喜歡她呢！
況且，他早晚要離開徐府的。
而她，只能永永遠遠困在這兒。
徐書墨想到招娣孤單糟糕的未來，只覺自己心髒猛地一抽。
招娣還在用一派天真的表情，她并沒覺得剛才捂嘴的動作有什麽不對，這會兒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掰着手指繼續說道：“我不喜歡岑大哥，也不喜歡你，也肯定不喜歡你爹，我就見過他一面，我只覺得他好吓人啊！妻子一定會喜歡自己丈夫嗎？”
徐書墨一時語塞。
“我覺得不是。”招娣擡起眼對上徐書墨，她自問自答道，“我和我三位姐姐，嫁人之前都沒見過夫婿，既然沒見過為何就确定一定會喜歡呢？要是我誰都喜歡，為什麽不喜歡你和岑大哥，可若不是誰都喜歡，我們幾個嫁人之後，又怎麽一定能喜歡的上沒見過的夫婿？會這樣成親的，又不止是我們姐妹，天下的女子大多如此，所妻子并非一定會喜歡上自己丈夫。”
她的話，又讓他想起他死去的娘。
他娘其實和招娣的情況有些相似，她不願意嫁給徐淩，但不得不嫁給徐淩，但不一樣的是，她強迫自己喜歡上一個對自己并不好的人，所以她到死都沒有快樂過。
他冷笑道：“她們并非一定會喜歡上自己夫君，但旁人必須覺得她們喜歡自己夫君，且她們就算不喜歡自己夫君，也絕不能給別人看出來，也絕不能喜歡上別人！”
招娣皺着眉頭又問道：“成親簡直就像是下咒一般，誰要是中了這該死的咒語，就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變成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模樣，還要說好開心啊。”
“是啊。”
如果不是這該死的詛咒，他娘也不會抑郁致死，他也——他甚至也不必帶着痛苦，活到今日。
“可如果女人只能喜歡自己夫君，男人為什麽可以喜歡這麽多女人？”招娣又問道，“你爹已經有了夫人，又為什麽要娶別的女人，還是說，他可以不喜歡他娶回家的女人？”
徐書墨冷笑一聲，說道：“男人通常喜歡自己娶回家的每一個女人，即便他們不喜歡女人本身，他們也沉迷于女人所帶給他們的東西。”
招娣鼓着腮幫子生氣道：“比如我爹喜歡我娘給他生孩子，而你爹喜歡我能沖喜。”
徐書墨對此不可置否。
“好不公平。”招娣生氣道。
“這世道本來就無公平可言。”他冷笑道。
他看向招娣滿含怒火的雙眼，他覺得還是不要把這世界說的太糟為好，于是對自己之前說過的話縫補道：“當然，也并非所有男人都這麽糟糕，還是有一些人，會喜歡自己的妻子本身，雖然你覺得你的岑大哥是在報恩，但若只是報恩，他不會給你帶糕點，送你禮物，還教你讀書寫字，他是喜歡你的。”
“真的嗎？”
“真的。”
聽到這世上有人喜歡她，她的眼睛又變得明亮起來，而他樂得看她開心。
他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他覺得面上溫度越來越高，他盯着她的雙眸，問道：“你，你想不想再見他一面？”
“什麽？”
“我幫你找到他，我帶你去見他，你想說什麽，你都可以親口告訴他。”
“真的可以嗎？”
“只要你想。”
見到喜歡的人高興，原來真的會感同身受，覺得無比高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