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座橋
第十四座橋
徐書墨并非會特意關心旁人死活之人,但他發現自己就是很難不去在意招娣,他自己也覺察到自己最近去解思院的次數有些多,甚至還做了不少落人把柄之事。
比如除卻光明正大的拜訪,他還偷偷摸摸翻牆探望。
比如,他畫工極好,為了逗招娣開心,他還畫畫送他。
比如,他待在自己屋裏,也會忍不住用筆墨塗抹她惹人心煩的容顏。
他起先安慰自己,她不過是害怕司思會做出蠢事,才對她多多關注,再三拜訪解思院。
後來呢,徐書墨發現,自己根本無法不去在意這間院子,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麽模樣,也無法不在意招娣會變成什麽模樣。
他喜歡院子原本雜草叢生的模樣,并非喜歡它的雜亂不堪,他喜歡的是野草蓬勃的生機,與不被工匠所侵染的自由味道,以及解思院中獨一無二的僻靜之感。
然而因為招娣的出現,解思院變得之前格外不同,但徐書墨并不覺得這樣的不同是不好的,院子被她打理的僅僅有條,但又不是有錢人喜歡的匠氣。
她什麽都種,也什麽都種得很好,院子裏沒有什麽因為美觀而特意更改的擺設,亂七八糟的反倒獨具風味。
雖然莫白雪拒絕放她回家的請求,但莫白雪實際上并未對她有過多苛責要求,除卻明面上的必須遵守的禮儀。
比如姬妾早起必須給夫人請安,到夫人面前一定要學會裝模作樣,在別的妾室面前她也不能顯得太過野蠻,除此之外,莫白雪對招娣究竟在院子裏做什麽,根本不加幹涉。
或者說,她即便看見賬簿上花果種子的支出,也裝作視而不見。
先前她會對司思加以懲戒,也不過是因為徐淩想要看到這樣的結果,現在徐淩沒了,她是沒什麽特別喜歡折磨人的愛好,除卻招娣之外的幾位夫人,也得以有空發展一下業餘愛好。
而招娣對于自己只要上報給采購人員,就能得到想要種子一事,十分感激大夫人。
“夫人其實是個好人。”招娣這個蠢姑娘,全然忘了原先她們之前的不愉快。
“這徐府上下也只有你會這麽想。”徐書墨冷笑道。
“二公子不覺得嗎,我還以為二公子很喜歡夫人呢。”司思露出一派天真表情看向他問道。
徐書墨每到這時候都會覺得一陣失語,換做別人來說這話,他鐵定會以為旁人在陰陽他,但要是換做司思,她大抵心裏确實是這麽想的。
于是他只能無奈地說道:“我喜歡——好吧好吧,你要這麽覺得也沒錯,若非夫人,我甚至可能連衣食住行都成問題,別說讀書了。”
司思用沾着泥巴的手背,胡亂在臉上一抹,她只管抹掉臉上汗液,并不理會這樣的動作會讓泥土沾滿臉頰,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麽。
徐書墨今日剛放學便第一時間,避開所有人,翻牆來到司思院子裏,他看向司思又蹲在地上用鏟子刨土,但今日埋下去的不是什麽種子而是土豆塊,他實在難以掩飾面上好奇,走到司思旁邊問道:“你這又是在做什麽?總歸不是有土豆仙子吧。”
司思啊了一聲,疑惑道:“什麽土豆仙子?”
徐書墨雙手提起黑色衣袍下擺往後一甩,他蹲下身子站在司思身邊,他手指指着泥土裏的土豆塊問道:“你種花種果樹也就罷了,為何要把土豆塊埋下去,難不成不是為了要長出個土豆仙子來?”
司思先是疑惑地眨眨眼,當她反應過來徐書墨為什麽會這麽說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二公子,您覺得這世上所有的種子,都是一顆一顆的嗎?”
“不是嗎?”徐書墨反問道。
司思用手指撥開已經蓋住土豆塊的泥土,她把土豆塊放在手心捧到徐書墨面前,她笑着說話的時候咧嘴露出一口分外潔白的牙齒,她歪歪頭用清脆的聲音說道:“二公子,這世上所有的植物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存方式,并非所有植物都會化作一顆顆細小的種子重新降生于世,或者并非他們只能靠細小種子重生。”
徐書墨把司思手中的土豆放到自己手心,他低下頭湊到土豆面前,聞着土豆之中散發的泥土香氣,他有些不确定地問道:“司姨娘的意思是,這小小的土豆塊就能生長成新的土豆?”
司思點點頭,她的手指按在徐書墨手背上,将他的十指彎曲包裹住土豆塊,而後她收回手笑道:“二公子可以回去把這土豆塊,種在您自己院子裏,您親眼所見,便能理解其中絕妙之處。”
徐書墨難以不回味着,她手指觸碰自己的感覺,但理智告訴他這樣不對,于是他淺淺笑道:“夫人興許不會罵你在院子裏種菜,但大概是會罵我的。”
司思眯起一只眼睛嘿嘿笑道:“旁的不好說,但這土豆長在土裏,除非夫人跑倒你院子裏挖坑,否則她是不會發現的。”
徐書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既然司姨娘都這麽說了,我便試試,若真東窗事發,我怕是只能拉着司姨娘一起領罪咯!”
“東窗事發這詞,是指我們一起種土豆的事情被夫人發現嗎?”司思歪着頭疑惑問道。
徐書墨點頭笑道:“是,這也是你岑大哥教你的?”
“嗯!”司思先是露出腼腆一笑,而後她抓着鬓邊的碎發,腼腆的笑容在頃刻變為苦笑。
徐書墨安慰的話語還沒說出口,司思面上的苦笑,又在瞬間變為歡快,她說道:“我認的字不多,都是岑大哥教我的,要是沒有他,你現在帶給我的農家書籍,我怕是一個字都看不懂呢!”
他看着她難過的時候,方才想起她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姑娘,可看着她笑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他又覺得,她的堅強實在是讓人無法不去欽佩。
于是他心中生出一股不該有的念想,比如——他想要為她做點什麽。
“你還想再多認點字嗎?”徐書墨問道。
司思想也沒想便點頭說道:“當然想了!”
她撓撓臉頰,也不彎彎繞繞,直白地說道:“你們府裏規矩好多,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女子不能跟着你們這些公子一起,念書識字。”
徐書墨點頭道:“未出閣的小姐是第一定要請專門老師教導的,可以不用和男人一樣熟讀四書五經,但必須要熟讀女則女訓女戒,如果大字不識日後會被夫家看不起,但沒有成親後還請老師的先例。”
司思疑惑道:“女人成親前需要讀書,成親後就不需要讀書了嗎?為何男人和女人讀的書又要不一樣呢。”
徐書墨面對司思一派天真,卻問出幾千年來,但凡讀過書的女人都在問的問題,他便不想像是別的男人一樣滿嘴謊言,他如實說道:“因為這個國家不需要熟讀四書五經的女人,女人需要讀的書,也是她們用來讓夫家更為滿意的條件。”
司思皺眉頭表情更是不解,她問道:“我不太明白,難道一個女人最大的優點,便是讓夫家覺得滿意嗎?”
“只是世俗認定女人應當有的優點。”徐書墨糾正道,他把帶着泥土的土豆放進兜裏,站起已經蹲麻的雙腿繼續說道,“但世俗認定的不一定是正确的,就比如在徐府,世人或許會覺得這徐府沒了我爹就不行,可夫人卻能把府中事務處理的僅僅有條。”
徐書墨雖不喜歡莫白雪,但他不得不承認,莫白雪是個很有管理才能的女人。
徐淩在的時候,她能夠輕易讓府內上上下下的人聽話,徐淩不在之後,徐府也沒有變得多亂,并且就大部分女眷來看,徐淩走後,女眷們的日子反倒自在得多。
司思是個聰明姑娘,她向來會舉一反三,再結合她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她皺着眉頭問道:“世俗認定一個家裏一定需要男丁,可事實并非如此,二公子是不是說的這個意思?”
徐書墨想起司思原先的名字‘司招娣’,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說得話可能有些刺耳,但在‘教導’學生的時候,有些刺耳的話可不能不說,特別是在他意識到,司思這個姑娘的特殊性之後。
“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都以生下男孩為榮,男人呢,則會羞辱生不出出兒子的女兒,你覺得這是正确的嗎?”
“我不覺得,但我爹娘好像都這麽想。”招娣有些不确定自己接下來說得話是否正确,但在面對徐書墨的時候,她總能不自覺說自己內心真實想法,她小聲說道,“二公子見過我的家人,你應當知道我家裏的情況。”
徐書墨點頭道:“我知道你有一個小你十來歲的弟弟。”
徐家會選中司招娣,當然是經過多重考量的,司家祖宗十八代都幾乎被徐家打探清楚,比如司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的基本狀況。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兒子’居然如此‘非同凡響’,他也沒想到對于某些人來說,必須要有個兒子的觀念,居然能根深蒂固到如此程度。
“二公子,你是個好人,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母親會打斷我的腿,好吧,雖然她現在打不到我的腿。”招娣笑道。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說吧,徐書墨許諾道。
招娣深深吸入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弟弟是母親和別人買來的,用的錢還是大姐和二姐的聘禮。”
徐書墨猛地瞪大眼睛,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評價,如此荒誕不經之事。
司思聳聳肩,露出一個苦笑,說道:“娘和爹做夢都想要一個兒子,但生出我之後怎麽都沒法再懷上孩子,爹覺得娘生不出兒子讓他丢人,于是想要休了娘再娶別人,娘就想出買個男孩說是自己生的辦法,爹覺得不錯,便同意了,畢竟再娶一個妻子要花更多錢。”
徐書墨震驚道:“你父親想要個兒子,但不是自己的兒子他也——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司思苦笑道,“娘和爹都很喜歡弟弟,娘從小就對我說要照顧弟弟,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憎恨我,但卻這麽喜歡弟弟。”
“你沒有反抗過?”徐書墨問道。
招娣點頭道:“反抗過,但只要我反抗,他們就會把我關起來,不給我吃不給我喝,還會打我,我被關在倉庫裏,為了活下去什麽木頭板子潮濕得柴火,我只能吃下去果腹。後來被關得次數多了,我才發現我要是裝作不在意,他們或許不會再讨厭我,我開始如他們所願喜歡弟弟,把自己看得沒有這麽重要,我在家裏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臉上笑容的面具終于出現裂痕,她攤攤手難過道:“二公子這話倒是讓我又一次明白,他們讨厭我,從來都不是我的錯,他們認為對的事情,未必就是對的。”
他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很離譜,什麽狗屁的嫡庶之別,男女之別,卻沒想到這世上離譜的事情離譜到,他再用幾百年都無法理解。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這還算得上是親生父母,還算得上是人嗎?
真是畜生都不如。
“你是我見過最值得別人喜歡的姑娘,他們讨厭你,是他們有病。”
是這世上的人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