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座橋
第八座橋
此刻,蘇長樂心中執念,只剩下把永寧公主帶離晟國,如今的烨國根本不值得她犧牲自己來拯救。
他花了好幾日,細細整理出許多可行的法子,最先排除的便是,他掌握烨國兵權,再逼迫李玄淩出兵晟國,救李安悅,且不說他花這麽大功夫逼迫李玄淩,倒不如他直接謀反。
再者,軍中情誼無人能比,他若是想幹這确實能夠輕易讓還掌握實權,且早就對李玄淩不滿的老将們,想來必然會一呼百應。
但他知道,如果要他父親這般忠良背上謀反的罪名,倒不如給他一刀來得痛快,而他的公主也絕不願意因她個人生死,造成一場生靈塗炭的戰争。
況且謀反就一定能成功嗎?李玄淩不應當坐在那個位置上,但坐上皇位的也絕不該是他蘇長樂。
李玄淩雖看不慣蘇家,但礙于蘇家世代忠良,如今被削去官職呆在家中也沒鬧出什麽動靜,所以自然也留得蘇家一條生路,既然他的父母已經有一條生路,他為何非要堵死這條路?
若事情敗露,死他一人足矣。
于是他制定好一個在別人看來,無異于是嫌自己命長的計劃,在夜裏收拾好行李,打算偷偷離開将軍府,誰知老将軍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這天夜裏老将軍也沒睡,竟然等在蘇長樂房門口。
蘇長樂遠遠看見坐在院子裏的父親,原本總是挺直脊背的父親,腰背不知何時變得佝偻,他的父親原先騎馬騎上三天三夜也不會覺得疲憊,如今卻是走幾步路都需要拄着拐杖。
老将軍聽見聲響回過頭看向蘇長樂,拄着拐杖慢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他單手提着行囊表情有些錯愕,但還是安安靜靜等着父親走到他面前。
老将軍盯着他手裏拿着的行囊,雙唇輕輕顫抖,語氣像是質問,又像是在陳述早就知道的事情一般,
“你可知今日一別,無論成敗與否,必是永別。”
蘇長樂擡手随意把行囊丢到一邊地面之上,包裹在行囊異物之中的銀兩,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與地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開口前先朝父親磕三個響頭,‘砰砰砰’三聲過後,他用額頭抵着石頭地面堅定道:“明思靜不會善待永寧,我總要做點什麽。”
老将軍提起拐杖指着他惱怒道:“我已經同你說過,永寧并非為你才同意與晟國和親,她為的是烨國百姓!你貿然把自己搭進去,真以為她會高興?”
“永寧不是為我與她的感情所做犧牲,父親又為何覺得我非要救她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愛她呢?”蘇長樂擡起頭,他毫不避諱老将軍滿是怒火的雙眼,反倒用更熱烈的火光告知老将軍他的決心。
老将軍拐杖點着地面一個踉跄後退兩步,他難以置信道:“長樂,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蘇長樂堅定道:“父親,您說過我蘇家世代忠良,絕不侍奉二主,我認定的,且認為足夠能坐在皇位之上的只有一人,若我真能把她救回來,也算遂先帝之願,也能讓今日烨國變成原先我們所期待的模樣。”
老将軍聽到‘先帝’二字,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是了,如今他在乎的怕也只有先帝之願,若他真能把烨國安危擺在所有事情前頭,哪怕他做低扶軟也不至于讓蘇家落到今日地步。
老将軍閉上眼嘆氣道:“罷了,罷了!我早該料到有今日。”
“多謝父親。”
蘇長樂提起行囊便要離開,老将軍用拐杖撞了兩下他的肩膀,咬牙道:“等等。”
蘇長樂不解的看向父親,老将軍左顧右盼片刻,确認沒人之後,他從兜裏掏出一塊令牌塞進蘇長樂手中,他合上蘇長樂張開的手指,拍拍蘇長樂的手背嚴肅道:“這是先皇在世之時命我在暗中培植的兵力,先皇早知道自己身體撐不到今日,他當時心中隐約猜到烨國皇室內部有內鬼,所以這些不為人知的兵力,就是烨國最後的生機,只是任誰都沒想到,李玄淩真敢行弑兄弑父,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先皇的死果然是——”
老将軍點點頭。
蘇長樂攤開手心,他盯着手中銀質的令牌不解道:“為何您現在才拿出來?”
“我知道先皇心思,可如今有這些兵力又如何?殺了李玄淩,難不成讓二皇子這個只知道尋歡作樂的廢物繼位,還是四皇子這個才八歲的奶娃娃?”老将軍搖頭道。
蘇長樂苦笑道:“我明白父親的意思。”
老将軍嘆氣道:“我原先覺得李玄淩再廢物,也能保烨國幾年安定,如今看他對前朝大臣所作所為,不出三年,即便晟國鐵騎不踏破烨國國土,朝堂之上也将無真正可用之人。”
老将軍原本渾濁的雙眸,迸射出一股子讓人膽寒的殺意,他憤憤道:“長樂,聽過你的話為父也算想明白一些事,即便不為永寧公主,不為先帝,為我那些被李玄淩賜死的弟兄們,我們也該防守一搏。”
蘇長樂覺得手中的令牌愈發得重,他一時之間又有些茫然起來。
“母親她——”
蘇長樂話音剛落,将軍夫人便從暗中走出,将軍夫人年輕時,也是與老将軍相伴軍中的女中豪傑。
今日她又穿上盔甲,手持紅纓槍認真道:“蘇家效忠的是先帝,守的是烨國,我兒若能救回永寧公主,為烨國博得一線生機,我哪有拖後腿的道理!”
老将軍扔掉拐杖費力站直身子,他冷笑道:“自然!”
蘇長樂眨眨眼,總算是明白自己父母心中所想,之前他們為這短暫的‘和平’忍氣吞聲,最終還是決定要殊死一搏。
老将軍挺直腰背看向蘇長樂正色道,
“蘇長樂聽令!”
蘇長樂站直身子,像是原先在軍中演練過的千萬次一般,目光灼灼地望向老将軍說道:“在!”
“你可願為烨國,刺殺晟國國君,救出儲君永寧公主,還烨國一個太平盛世!”
蘇長樂收斂起笑容,他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握着令牌,擡頭看向老将軍認真道:“蘇長樂定不辱命!”
他們所有人都抱着殊死一搏的想法。
蘇府上上下下在第二天一早人去樓空,李玄淩這蠢貨居然還以為他們是害怕自己動手,所以夾着尾巴跑路去了。
“哈哈,朕也不是趕盡殺絕之人,只是沒想到這蘇千弦看似铮铮傲骨,居然也是個膽小如鼠的怕死家夥,跑便跑吧,朕也懶得管。”
蘇家上下改頭換面,帶着先帝暗衛從漠河下游摸入晟國,他們一邊打探公主消息,一邊想方設法摸清晟國宮牆之內狀況。
這一次,他們不緊不慢的準備了将近一年,他想方設法給宮城內的永寧公主傳遞消息。
而李安悅也從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在他到來之前她就已經在晟國培植一部分人手,所以蘇長樂還沒想到辦法如何把消息傳遞給李安悅,李安悅便已經找到辦法聯系上蘇長樂,并把皇城之內的布防圖傳遞給蘇長樂。
“不愧是永寧公主。”老将軍夫人忍不住誇贊道。
他們耐心地等待着時機,只是誰都沒想到的是,又是一年過後,李安悅傳出消息說明思靜起疑,為計劃更為保險,他們決定暫時斷掉聯系。
又過了将近半個月,蘇長樂不僅得不到來自李安悅的消息,他甚至都無法打探到李安悅是否安好,他開始變得心急如焚起來。
他知道自己應該忍耐,于是他壓下焦慮等待時機,晟國居然猝不及防與佐丘國開戰!明思靜禦駕親征,蘇家上下都覺得這正是救出李安悅的好時機。
只是誰能想到,他們所得到‘禦駕親征’的消息,居然是明思靜故意放出的餌。
他們直接成了這甕中的鼈。
蘇家上下,與他們所持有的兵力拼死也只能殺出一條路。
“我們一家人死在一起也不錯。”蘇長樂知道沒法,只能苦笑道。
誰知蘇老将軍與将軍夫人同時一把推開蘇長樂,福氣倆肩并肩站着,将軍夫人看向蘇長樂說道:“死在一起個屁,你去救公主,只要能救出公主,我們所有人死在這兒也值得!”
“可是——”蘇長樂猶豫地看向自己爹娘。
老将軍喉嚨裏發出一陣怒吼,罵道:“別婆婆媽媽的,快滾!”
但他們完全皆低估了明思靜的實力,蘇長樂只身一人闖入本該是李安悅所在的宮殿,可見到的卻只有手裏把玩着匕首的明思靜。
“你為何覺得安悅傳出的消息,就必然是真的?”明思靜啧啧兩聲,表情似是在憐憫蘇長樂,他命人把明思靜按在地面世上,他一腳踩着蘇長樂的腦袋癫笑道,“真是蠢。”
“你,你把永寧怎麽了?”蘇長樂雙唇貼着地面,艱難地開口道。
“她在我的宮裏當着娘娘,快活得很,結果你們一個個卻都覺得,她想回去繼承烨國的爛攤子,真是可笑。”明思靜憐憫道。
蘇長樂赤紅着雙眼,他拼死反擊一口咬在明思靜腳上,明思靜疼得收回腳,他像是瘋子一樣沖上去卻被護衛輕易攔住,他怒吼道:“不許用你的狗嘴污蔑永寧,她絕不會做你所言之事!”
明思靜擡起手中的匕首,笑道:“她都把你們的定情信物送我了,你說她會不會做我口中所言之事呢?”
蘇長樂沒有一刻的猶豫,他用盡全力掙脫開武功高強的護衛拼死一搏,他沖到明思靜面前張嘴大吼大叫,簡直就像是野獸一般,他怒目圓睜地瞪着明思靜:“她不會!”
明思靜啊了一聲,他見過太多困獸,但從沒見過蘇長樂這般困獸,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能輕易毀掉他的所有信仰,他并未覺得無趣,只是偶爾也想做一回好人。
于是他繞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匕首穿透他的胸膛,給他了個痛快。
蘇長樂被迅捷的護衛抓住雙肩,他嘴裏吐出一口血沫子,生命的最後,他竟然想的是,低頭注視着他與永寧的定情信物。
好想再見她一面啊,蘇長樂想道。
他的故事在此時戛然而止,往生鏡上的畫面逐漸變得無比模糊,蘇長樂擦掉面頰上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苦笑道:“人都死了居然還能掉眼淚,我怕我爹娘擔心,所以先看着他們喝下孟婆湯投胎轉世去,如今我唯一的念想便是再見公主一面。”
金生有些猶豫地開口問道:“蘇将軍是想找永寧公主問個明白嗎?”
蘇長樂搖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我相信她決計不會做出明思靜嘴裏的事!”
“物是人非,你們這麽久沒見,你如何篤定她不會?”白衣男子疑惑地問道。
蘇長樂拍拍胸口,正好拍在傷口之上,他不覺得痛,反倒顯得愈發認真篤定地說道:“因為我知道她是寧願死,也不願意背叛自己國家之人。”
孟婆有些的疑惑地看向他問道:“不過還請将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與你的公主,若是在生前放下對家國,對彼此的執念,雖然天各一方,但都能過得更為輕松快樂,為何非要再見彼此一面?”
“這世上人最想要的就是求而不得的,哪有這麽多為什麽。”蘇長樂苦笑道,“況且,我們所求而不得的,是我們前半生以為唾手可得的,以及即便是死也要守護的。”
“你是指家國?”
蘇長樂堅定道:“我承認我把她看得比家國更為重要,我想要守護烨國最大的理由,也不過是她希望這樣,所以她的執念或許是海晏河清,但我的執念唯有她一人。”
孟婆垂下眼睑,她嘴角微微上揚居然笑着說道:“好,我可以幫你問問別人,是否有見過你的公主,或是日後見到,我替你同她說,你找過她。”
“太好了,太好了!”蘇長樂傻呵呵的笑着。
白衣男子看向他笑道:“蘇先生還真是有意思。”
蘇長樂哈哈笑道:“對了,雖然我們之後都要忘記,但先生你都既然看過我的故事,可否讓我們在忘記之前認識一下彼此?”
金生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
孟婆看向白衣男子,白衣男子看向孟婆。
“我是祝。”
“祝?”金生疑惑道。
白衣男子目光牢牢凝視在孟婆綠色長裙之上,他一字一字緩緩道:“祝——祝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