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座橋
第九座橋
金生聽了祝羲的名字,立馬雙手作揖,彎腰鞠躬朝着祝羲說道:“祝先生,這一路有勞您照看我。”
祝羲微微颔首,笑道:“這可算不上什麽照看,金先生客氣了。”
祝羲側過頭又看向孟婆,說道:“既然各位都已介紹各自名諱,姑娘不如也把名諱一同告訴我們,如何?”
金生聽見祝羲這話,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孟婆和蘇長樂或許不知,但他可是親耳聽見祝羲說過,他們眼前的這位孟婆,姓孟明曦。
祝羲,孟曦,倒也巧。
金生有些不明白,為何祝羲分明知道孟婆叫什麽,卻又要問她叫什麽,但仙人的事情他這個凡人還是別管為好。
只見孟婆左右拿着一把油紙傘,她擡起右手,用蔥白秀美的手指,先是把鬓邊長發別到耳後,然後再彎曲手指抵着下巴,沖祝羲笑道:“倒也并非我不願把名字告訴先生,只是我早就不記得前塵往事,如今我只是孟婆。”
祝羲一改之前不問世事的平淡表情,他兩彎眉毛擰在一起,語氣激動頗有些地說道:“孟婆只是孟婆,黑白無常只是黑白無常,就連閻王,也只能是閻王!”
蘇長樂聽到祝羲的聲音,方才把目光從已經不會變化的往生鏡上挪開,他很快收起失望,用被亂發擋住的明亮雙眼看着兩人問道:“孟婆姑娘就是孟婆,有什麽問題嗎?”
祝羲張着嘴表情一滞,他自覺失态,于是又擺出一副冷靜表情,溫聲細語道:“方才是祝某失言,還望孟姑娘莫要怪罪。”
孟婆不理解祝羲為何會生氣,也不理解祝羲為何要向自己道歉,但無論怎樣,她都不是特別在乎,她看向祝羲,依舊露出之前一般的柔和笑容,微微颔首,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又扭過頭看向蘇長樂,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把勸阻的話咽入腹中。
蘇長樂剛看完自己的前塵往事,這會兒并沒有心思管,孟婆為什麽用這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他,他只顧着又看向往生鏡,喃喃道:“孟婆姑娘,這往生鏡中的故事,不是只能看見自己的嗎?為何我還能看見,我記憶之中沒有的部分。”
孟婆提着傘緩緩走到巨大的鏡面之下,她擡起塗着紅色蔻丹的手指放在鏡面之上,點頭道:“通常來說,往生鏡回憶的是本人的前塵。”
蘇長樂像是想到什麽似地眼睛一亮,表情激動地問道:“孟婆姑娘說的是‘通常來說’,那就代表還有不尋常的狀況,就比如剛才我看見的記憶之中,出現過我記憶之中沒有的,明顯是公主記憶之中看見的部分,這是不是代表我能看見更多,與她有關的記憶?”
蘇長樂越說越興奮,然而孟婆卻一盆冷水澆滅了他的希望,孟婆搖搖頭打斷道:“往生鏡中能看見的記憶,必然來自死者,而你從往生鏡中看到的永寧公主,未必是來自永寧公主的記憶,所有見過那段記憶的人,都有可能将這段記憶帶到幽都之中,只不過你的執念恰好将這一部分還原重現罷了。”
蘇長樂原本想着通過往生鏡,他多少能知道永寧如今過得怎麽樣,她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麽,可聽完孟婆的話,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失落無比,他喃喃道:“我還以為,我能通過往生鏡再多看她幾眼呢。”
孟婆看過蘇長樂的故事,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感觸,于是她安慰道:“蘇将軍若是執意想要等,我便祝願您與您能早日得償所願。”
“那便多謝孟婆姑娘吉言了。”其實蘇長樂自己心裏也沒底,但這會兒他并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于是他只能苦笑道。
孟婆又把頭扭向祝羲和金生,她疑惑地問道:“蘇将軍想要等永寧公主,金先生與祝先生,也是有什麽一定想要再見一面的人,所以才不願意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嗎?”
孟婆的眼神看得金生有些心慌,他不想說出自己是因為害怕,這世居然結束的不明不明,所以不敢喝湯的真相,他哂笑兩聲說道:“我倒是沒什麽想見的人,我只是想再等等,孟婆姑娘,我若是只等上個一兩天,應當不至于魂飛魄散吧?”
孟婆搖搖頭如實道:“每個人的魂魄都大不相同,魂飛魄散的時間自然也不相同,所以金先生如果只是想等等看看,也沒什麽執念,我勸您還是趁早投胎的好。”
金生張張嘴一時無言,最後也只是撓撓後腦勺說就再等一會兒,至于他非要等個什麽,他自己也不知曉。
祝羲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金生說完後,才緩緩開口道:“孟姑娘,我确實有一個想見的人,但我的情況和蘇将軍不太一樣,但想法也有一些一樣。”
“怎麽不一樣?又怎麽一樣?”孟婆疑惑地看向祝羲問道。
祝羲凝視着孟婆淺色的雙眸,笑道:“若是下輩子完全不記得這輩子發生過什麽,那下輩子與這輩子又算得有什麽相幹?沒有記憶的我,便不再是我。”
蘇長樂一聲‘哎’,擡手摟住祝羲肩膀哈哈笑道:“祝先生倒是我的知己,要是我們生前認識彼此,指不定還能成為朋友呢。”
祝羲也不躲開蘇長樂,他淡淡笑着說是。
孟婆無奈之情溢于言表,她嘆氣道:“你們既然如此想,我便也不攔着。”
“我還以為孟婆姑娘會多勸人兩句呢。”蘇長樂看向孟婆哈哈笑道。
“我為什麽非要勸你們?”孟婆疑惑道。
蘇長樂撓撓臉頰,小聲說道:“我從前看過永寧收藏的志怪小說,只說幽都裏的神仙都格外心狠手辣,不願意投胎的便直接丢到十八層地獄去了。”
蘇長樂覺得大抵是眼前孟婆看起來太過和善的緣故,他說話越來越口無遮攔,以至于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往外邊吐,說完他便有些後悔,萬一孟婆惱羞成怒真把他丢到十八層地獄去該怎麽辦?
要是真去了十八層地獄——豈不是再也見不到永寧了。
誰知孟婆只是啊了一聲,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她說道:“蘇将軍這是什麽話,十八層地獄可是十惡不赦之人才會被送去的,說白了你們真想魂飛魄散,倒黴的也只有你們本身,如何會被送去十八層地獄呢?”
蘇長樂摸摸下巴上的胡子,恍然大悟道:“這麽說我還不夠格下地獄咯?”
孟婆思索片刻點頭道:“這麽理解也沒問題。”
孟婆擡起手指着幽都的東南西北也不知道是哪一面,反正是輪轉司的另一側,那邊住宅錯落,倒像是鬼差居住之所。
她彎彎眼睛笑着解釋道:“這邊便是鬼差居住之所,鬼差生前也是人,雖然死後留在幽都,但也要吃喝拉撒,所以自然也會有一些雜役,所以像是蘇将軍這樣的魂魄雖不多,但千百年間我遇見過的,最後都住到那兒去的,卻也不少。”
“莫非,我能在幽都定居?”蘇長樂驚喜道,“你看我能做鬼差嗎?做了鬼差,是不是就不用擔心魂飛魄散了?”
孟婆點點頭,又搖搖頭。
蘇長樂一時之間也摸不清楚孟婆是什麽意思,他問道:“孟婆姑娘這是何意?”
祝羲替孟婆解釋道:“孟姑娘的意思,應當是蘇将軍若真想留下等人,不如在幽都謀一份差事,但能否謀到差事,還不好說。”
“孟婆姑娘,你看看我行不行,你說我哪兒不行,我改就是了!”蘇長樂挺直腰板目光灼灼地盯着孟婆。
孟婆一時語塞,連連擺手道:“我看着行不行沒什麽用。”
蘇長樂好不容易找到能留下的法子,他這會兒激動地也不顧上旁的什麽,湊到孟婆面前抓着她的手臂激動道:“是不是要你老大看過才行?你老大是閻王嗎?孟婆姑娘,您能幫我引薦嗎?我吃苦耐勞,絕對聽話,閻王用了我,肯定不會後悔!”
孟婆被激動地蘇長樂吓得連連後退,可蘇長樂生前畢竟是個武人,牢牢抓着她肩膀的手讓她無法後退半步。
祝羲在一旁看着,他見孟婆皺眉,便也把眉頭皺得更緊,擡起素白得袖子輕輕一推,便把蘇長樂推倒在地。
蘇長樂不覺得懊惱,反倒覺得有些神奇,他笑道:“祝先生真厲害!”
金生在旁邊看得仔仔細細,更覺祝羲這人不一般。
孟婆抓準機會連連後退到較為安全的位置,她手拽着油紙傘嚴肅道:“蘇将軍,你可別再這般激動,我告訴你這事,本就是想給你指一條出路,引薦這般舉手之勞,我當然能幫就幫。”
“當真?”
“我騙你做什麽?”
蘇長樂十分激動,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沒忍住一蹦三尺高。
金生也想開口要份差事,但又覺得自己想要的,也并非長久留存于世,而祝羲,他只是看着孟婆,什麽都沒說。
幽都處在西北之地不周山下,這兒有無數的孟婆與黑白無常子,在金生遇見的綠衣孟婆休憩之後,又替換上新來的紅衣孟婆,自然也有新的黑白無常帶來新轉世的魂魄。
幽都之中的天永遠都不會變得明亮,只有時間緩慢的運轉着。
一位年邁的老婦人早早就注意到往生鏡前的四人,于是她從隊列中斷走到隊列最前,第一件事做的便是推掉孟婆手中的湯藥,向着四人走去。
老婦人又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後,才開口說道:“我還當是什麽好事呢,永遠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之中,值得這麽高興?”
蘇長樂雖然平日灑脫,但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将軍家的公子,見到這般陰陽怪氣地怪婆婆,他也不生氣,只是疑惑地問道:“婆婆您是?”
“關你屁事。”老婦人雙目已經變得無比渾濁,但依舊氣勢洶洶朝着蘇長樂翻個白眼,随後指着往生鏡對孟婆問道,“這鏡子這能看見過去之事?”
孟婆和祝羲并不太在乎老婦人的惡劣态度,蘇長樂是小輩所以自覺不能發作,金生卻是不同的,他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何況自己也是個老頭,于是擋在孟婆前頭罵罵咧咧道:“你這死老太婆,問人問題還這态度!”
老婦人一臉厭棄地上下打量老頭之後,居然試圖朝他吐出一口濃痰,雖說鬼魂是不能吐痰的,所以老婆婆只是做出動作,發出聲音,并沒有痰從口中吐出,可金生還是覺得渾身犯惡心。
他手指着老婦人你你你了半天氣得火冒三丈。
老婦人咧嘴露出一口金牙,哈哈笑道:“老不死的東西,和我鬥?”
“你這人醜心更醜的老太婆!”
“我醜?”老婦人突然皺起眉頭,她用皺得像是橘子皮一般的手,緩緩擡起撫摸着早就長滿難看斑紋的臉頰,喃喃道,“我要是醜,有錢人就不會,花大價錢還要娶我了!”
“就你?”金生嘲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春秋大夢,我這一生可不就是一場春秋大夢嗎?”老婦人居然也不反駁金生,老太婆嘴角一咧,突然開始大笑起來,明眼人都看出她笑得并不開心,可她響亮的笑聲讓人忽視掉一切。
她嘴角帶着笑意,望向開始浮現畫面的往生鏡,慢吞吞說道::“人老了,就會一直回憶過往的事情,要不然啊——怕是根本活不到這個年紀哦!”
孟婆知道眼前的老婦人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且她雖未對旁人說過,但她确實沉迷于看各種各樣的人,演繹各種各樣的故事。
“所以要我說,長長久久的活着又有個狗屁意思,該忘記的時候,就是應該忘記,該死的時候,放下一切,便再也不會有什麽狗屁煩惱。”老婦人語氣極為怨毒,但她卻笑着看向往生鏡中逐漸浮現的少女說道。
少女有着這世上最明媚的歡快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