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座橋
第五座橋
天上下着瓢潑大雨,山路又泥濘又難走,好在他們一路下山并未再遇到什麽野獸。
“你說剛才的笛聲會不會是,仙人在救我們?”李安悅抱着蘇長樂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問道。
蘇長樂思索片刻,輕笑道:“指不定是巫祝,他既然想着雕刻聖女,未必不會守着石像。”
“聽起來像是個很動人的故事。”李安悅羨慕道,“一個對自己喜歡之人念念不忘的巫祝,說不定還在期盼他與聖女來世的再見。”
蘇長樂哈哈笑道:“來世有什麽好的?”
“生生世世的糾纏,不好嗎?”
“沒什麽比此生此世更好的了。”
蘇長樂看向李安悅,李安悅也望着他,結果他沒能看到地上的石子導致兩人一齊摔個狗啃泥,所幸他眼疾手快的把公主護在懷裏,最後也只讓兩人變成兩只花貓,并未受什麽傷。
“你看我們臉變成這樣,都能直接去唱戲了!”李安悅一手抹着臉上的泥巴,反倒覺得有趣得緊,她胡亂把蘇長樂臉上的泥巴抹來抹去,愣是抹出幾個花紋來。
蘇長樂也不甘示弱的回擊,他哈哈笑道:“我看我們能開個戲班子,還是全烨國最好的戲班子!”
如今下着大雨,馬車車輪子卡在泥地裏幾乎寸步難行,兩人幹脆棄車騎上馬回将軍府,這會兒他們都沒提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掃興話,她雙手環着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寬厚脊背之上,面上是她從未露出過的甜蜜且愚蠢的笑容。
待到兩人帶着一身泥印子進城,再回到将軍府,蘇長樂早就料到會被老将軍指着鼻子一頓教訓。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老将軍氣得頭發都白了。
蘇長樂反應極快,且毫無愧疚感的躲到永寧公主身後。
永寧公主如同從前千萬次一般擋在蘇長樂身前,頂着一張滿是污泥的臉,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威嚴姿态:“蘇将軍,如此嚴肅是為何啊?”
老将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他把教訓的話吞回腹中,指想着待到合适的時機,見着皇帝私下‘參上一本’,此時他只能無奈道:“殿下,還煩請您移步我家夫人處,換身衣服再讓老臣送您回宮吧。”
“爹,不牢你費心永寧之事,一會兒我送她回去就好啦。”蘇長樂從李安悅身後探出一顆黑漆漆的腦袋,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模樣十分欠打。
老将軍看着這顆腦袋頓覺無比糟心,他破口大罵道:“這都什麽時候還想着野?給老子滾去後院跪着,老子送完公主再回來教訓你!”
永寧被将軍突如其來的大吼吓得瞪大雙眼,她眼裏的将軍雖然對蘇長樂十分嚴厲,但幾乎從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控。
老将軍罵完後自覺失态,他雙手作揖對着李安悅彎腰行禮:“還請公主恕罪。”
李安悅按着老将軍的肩膀将他扶起,連忙道:“蘇将軍這是做什麽?你看着我長大,這般行禮簡直是折煞我了。”
“殿下,君臣有別。”
李安悅一時之間沒想到為何老将軍今日态度如此奇怪,當她看到往日像是長輩一樣和藹,總是對她無比疼愛的将軍夫人,居然也恭恭敬敬,她方才覺察到不妙。
将軍夫人拿出屬于公主的華服,她笑容無比苦澀,看向李安悅難過道:“殿下,穿上吧。”
李安悅此時已經洗漱完畢,她蔥白的手指輕輕劃過衣物,這件華服應當被好好拜訪宮城之內,她驚訝道:“是母後送來的?”
将軍夫人輕輕點頭,她并未多說,但李安悅已經明白她言下之意。
“本宮知道了。”李安悅垂下眼眸走到裏間熟悉換衣。
蘇長樂算不上纨绔,但絕非聽話的好孩子,也不知道老将軍和他說了些什麽,這會兒他換上幹淨衣衫,白着一張臉前來給她送行。
她身穿公主華服,本不該在大街上與蘇長樂有過交流,可她心裏不安地厲害,于是掀開車簾看向他說道:“蘇長樂。”
蘇長樂頂着老将軍的瞪視,想着被打死就打死吧,他解下腰間從不離身的匕首,三步并兩步跑到馬車跟前,把匕首舉到李安悅面前說道:“永寧,先借你用兩天。”
李安悅眼神一頓,她苦笑道:“好。”
她接過匕首之時,手指輕輕觸碰到他泛着涼意的手指,她用別人看不見的飛快速度輕輕一握蘇長樂的手,松開之時匕首已經好好躺在她的裙擺之上。
“蘇将軍,我們該走了。”
公主合上車簾,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皇城之內戒備比往日更加森嚴,李安悅帶着沉重的心情,被蘇将軍直接送到禦書房門口。
烨國皇帝李景昀有不少皇子公主,但李安悅是唯一一個被允許踏入禦書房的孩子,此番特權也并非單純因為她受寵,而是因為皇帝是當真有意讓她繼承皇位。
而今日,她卻在禦書房內見到自己的兄長,大皇子李玄淩,與三皇子李玄庭,二人與父親并排站立,跟在她身後的老将軍也并未有要離去的意思。
李安悅在路上便有所猜測,宮門之內将有大事發生,所以此刻見到平日不被允準的兩位皇兄站在這兒,并未顯得十分驚訝,也未曾對自己可能會經歷的事情,感到害怕。
她規規矩矩走到皇帝面前行禮請安,低頭道:“父皇,二位皇兄,永寧不知為何,已經戌時還要喊永寧前來。”
大皇子李玄淩與李安悅乃是一胞所生,可關系從來不好,這會兒一甩袖子哼道:“我早說不用等她來。”
三皇子李玄庭乃是麗嫔所生,平日無比低調,不争不搶,這會兒生怕李玄淩說出什麽話來,立馬阻攔道:“大皇兄,父皇說的事情,哪裏輪得到我們管?”
李景昀皺着眉頭輕瞥一眼李玄淩,他甩甩袖子看向李安悅單刀直入開口道:“我們放在晟國密探今日正午來信,前些時間說的橫渡漠河的工具,今日已經徹底完成。”
李安悅向前一步,跟在她後頭的老将軍蘇千弦也跟着向前,他帶上門雙手抱拳看向皇帝定定道:“老臣只等陛下一聲令下,今夜便可帶兵前往漠河。”
大皇子搖頭打斷道:“不可,晟國或許原本未打算出兵,我們出兵等同于宣戰!”
“大皇子覺得烨國應當如何應對?”皇帝垂下眼皮,他開口時語氣不帶任何感情。
大皇子握着拳頭自覺有張良計,他興奮道:“自然是以不變應萬變。”
“大皇兄打算如何不變?”李安悅皺着眉頭不悅道。
大皇子被一問,臉便漲得通紅,他私下裏向來以嫡長子自居,最是看不慣不合規矩卻被偏愛的李安悅,他瞪着李安悅質問道:“皇妹,你這般拆我臺,可是有什麽好計策?”
李安悅只是單純詢問,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居然算得上是拆臺之舉,她一時啞口無言只得看向自己父皇。
她可不想自己真說出什麽計策來,又被說成故意現眼包。
“永寧,你來說。”誰知皇帝并沒有解圍的打算,他反倒打算激化二人矛盾。
三皇子左看右看額頭居然滴下一滴汗,真不知道父皇為何要在這樣的場合把他喊來。
李安悅自覺逃不過,且如今也不是管如何維系兄妹感情的時候,她熟練地拿起桌上的紙筆開始塗塗畫畫。
大皇子雙手環胸,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做什麽’的嫌棄表情。
三皇子看出一些端倪,心裏想着‘不愧是永寧’。
老将軍一臉嚴肅的等待着‘結果’。
皇帝越看李安悅的動作,表情越是失望,然而他并非對于李安悅失望,他所有的失望皆是來源于他的所有孩子之中,唯一堪當大任的,只有李安悅一人。
李安悅簡單的畫出烨國地圖,她輕輕一甩沾着墨水的毛筆,兩點黑墨在紙張上端留下痕跡。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畫得醜也就罷了,毛筆亂甩直接醜上加醜。”大皇子嘲笑道,他看向皇帝說道,“父皇,我看您還是想等這丫頭能說出什麽有用的計策來,父皇您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大皇兄——”
皇帝擡手一擺,直接止住三皇子話茬。
皇帝卻并未如同大皇子料想一般,直接讓李安悅閉嘴,皇帝反倒失望地看向他,搖搖頭說道:“一母所生,竟差得如此之多,罷了罷了。”
“父,父皇?”大皇子還不明白,為何皇帝會突然對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老将軍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說些什麽,皇帝指不定一會兒就會用極為不體面的法子,把大皇子趕出禦書房,于是他看向大皇子好心解釋道:“公主殿下畫的是烨國城池分布的簡略圖,這兩個黑點應當是公主認為,我方大軍可以駐紮的地方。”
大皇子不喜歡李安悅,自然也不會喜歡與李安悅走得極近的蘇家父子,說是不喜歡,倒不如說是嫉妒,分明老将軍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可偏偏就是對李安悅偏愛。
哼,一定是蘇長樂這纨绔最後終歸會娶李安悅,進了門的媳婦就是一家人,這分明是穿一條褲子嫌肥!
大皇子并未給老将軍什麽好臉色,反倒覺得老将軍完全是為李安悅在說話,他語氣不善地說道:“蘇将軍身為一個将軍,卻不知道應當駐紮在哪裏才好,還要永寧一個婦道人家來指點你,你才知曉?”
“大皇兄,父皇既然把我們都找到這兒來了,必然是希望我們都說說自己的想法,皇妹若是說的不對,有蘇将軍在自然也會否掉,不是嗎?”三皇子眼看氣氛愈發劍拔弩張,連忙開口說道。
老将軍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了三皇子的話。
李安悅實在是受不了大皇子這幅陰陽怪氣的模樣,她心裏着急晟國接下來行動會對烨國造成的影響,也沒真的和他置氣,只是好聲好氣對大皇子說道:“皇兄,大家有什麽好的意見提出來就是,若是不好,覺得不好的說出自己反駁的理由即可,如今并不是起內讧的時候,漠河邊的城池防禦本就薄弱,屆時讓晟國占到先機,後果不堪設想!”
大皇子拔高音量喊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畢竟是烨國的——”
皇帝被他吵得頭疼,看到他的臉頭更疼,他止不住惱火卻先忍不住咳嗽起來,永寧眼疾手快的趕緊給皇帝倒上一杯水,待皇帝說咳嗽好些之後,皇帝冷漠道:“今日天色已晚,大皇子先回去吧。”
老将軍雖覺得皇帝太不給大皇子面子,但就像是永寧公主所說,如今形勢緊迫,沒有時間再內讧下去,大皇子走了也好。
三皇子自也知道事态嚴重,張張嘴,最終還是把家國大事放在自家小事之上。
老将軍和皇帝同時走到書桌前,聽着李安悅拿起毛筆說出自己的計策,三皇子知道自己逃不過,他不争不搶也不代表真不想要,且父皇的想法他也猜到一些,他便開始慢慢說出內心深處真實想法。
李安悅開始對自己這個,平日裏‘一問三不知’的三皇兄感到有些驚訝,也是,麗嫔不争不搶,生出來的兒子未來大抵也只想當個閑散王爺,平日不露鋒芒自是好事。
三皇子說道:“大皇兄說得也沒錯,我們如今并不知道晟國皇帝究竟是什麽個意思,貿然舉兵反倒給了他們名正言順出兵的理由,但我們也并不能按兵不動,一些重要關口必須要加大防守。”
李安悅點點頭又在圖上畫了幾個圈:“對,特別是西邊這幾處關隘。。”
“這邊離漠河并不算近。”皇帝皺眉道,“如果晟國來襲,未必會從——你懷疑晟國與別國勾連?”
李安悅點頭道:“只是一種可能,畢竟以我們對晟國的了解,晟國工匠并不出名,能在短期內研究出什麽名堂來,可能性不大。”
“佐丘國擅長工匠之術!”李玄庭伸手一指地圖上某個位置,他皺着眉頭嚴肅道,“佐丘國在我們西邊,另一側卻連接着晟國,他們二國聯合,極有可能打個我們措手不及。”
老将軍贊同道:“我同意兩位殿下的觀點,老臣覺得應當按照公主的意思先增防。”
“好。”皇帝手指微微彎曲,指節在木桌上敲擊三下之後,他伸手拍拍老将軍的肩膀,疲憊道,“千弦,你帶信得過的人去關隘防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臣,遵旨。”
“漠河邊境城市也需要信得過的人,在城內僞裝成平民百姓防守。”李安悅有些猶豫地說道,“父皇,最難處理的還是漠河附近布防,若是讓幾位眼熟的老将軍去,只怕反而會落人口實,大抵是只能選信得過的,面生的人再喬裝打扮混入漠河邊界城市,只是這樣的人——”
李安悅話音剛落,便意識到最适合的人選究竟是誰,于是她深深呼出一口氣,看向讨論過會明顯疲憊不堪的皇帝說道:“父皇,兒臣舉薦蘇長樂,蘇小将軍,他雖尚且年幼,但身為蘇将軍獨子,無論是能力還是忠心,都是旁人無可比拟的。”
老将軍嚴肅的臉上并未有任何遲疑,他雙手抱拳堅定道:“陛下若是信得過小兒,便讓小兒去防守漠河邊境城鎮,我們蘇家世代,皆是為守護烨國存在的。”
皇帝連連說了三個好。
當夜,老将軍指派幾位信得過的将軍,領命連夜離城往西邊去。
蘇長樂握着幾乎沒經歷過實戰的紅纓槍,帶着寥寥無幾的親兵前往漠河邊界城鎮,他望着越來越遠的宮城,舉起紅纓槍對着鳳祥宮的方向笑着說道:“雖然小爺我這輩子從沒打過仗,但如何算不得沒打過敗仗?所以我不會輸的,永寧,等我回來履行諾言吧!”
永寧公主頭靠在皇後膝上,她伸手撫摸着尚衣局早就準備好的婚服,怎麽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