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座橋
第四座橋
“還走得動嗎?”蘇長樂問道。
“當然!”李安悅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李安悅到底平日缺乏運動,眼看才爬到半山腰,便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她擡起手背擦掉額前的汗珠,擡頭看向天空中越升越高的太陽,與還沒看見影子的山巅,張嘴便罵道:“爺爺個腿的,熱死姑奶奶我了,怎麽不來個後羿把太陽射掉得了,熱死老娘了。”
蘇長樂倒是早就習慣,永寧公主在只有他們二人之時,從不注意勞什子謹言慎行,他也樂得看見她這幅,從未有人見過的不同尋常模樣。
他摘下腰間早就準備好的水壺,三兩步走到已經累得彎腰雙手按着膝蓋,大口喘氣的李安悅面前把水壺舉到她眼前。
李安悅也不和他客氣,擰開蓋子咕咚咕咚三兩口便把水喝得一幹二淨,她喝得太快太急,以至于沒來得及滾進喉嚨裏的清水,順着她兩邊臉頰流到她的衣領之中。
她随手抹掉脖子上的水漬,擡手又把牛皮做的水壺丢回蘇長樂懷裏,她心滿意足地拍拍腹部,她喉嚨裏發出一聲喝,便又邁開腳步往上爬。
蘇長樂一如往常一般跟在她的身後,“永寧,你不去做個江湖俠女當真可惜。”
李安悅回頭有些詫異地看向問出這個問題的蘇長樂,随即她無奈道:“你怎麽知道我喜歡江湖?我可不做什麽不切實際的大俠夢。”
蘇長樂又邁開步子走到李安悅身側,他扭過頭驚訝地看着她問道:“為何?你這麽喜歡外面的世界,做個俠女游山玩水不好嗎?”
“到處游山玩水的不是女俠,而是纨绔公子哥。”李安悅無奈道,“女俠難道不要武功蓋世嗎,你難不成覺得我适合習武?”
“你确實不适合習武。”
“我看你找打!”李安悅分明已經筋疲力竭,可奇怪的是,她居然還有力氣打人。
蘇長樂哈哈笑了兩聲,連連點頭道:“我就是開個玩笑,不過确實是我想的簡單,畢竟從我認識你以來,這世上根本沒你做不到的事情,便是去做個行俠仗義的女俠需要武功蓋世,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到。”
“你為何覺得我想?”李安悅反問道。
蘇長樂張張嘴眨眨眼,一時之間竟又覺得自己完全猜錯她的心思,其實他好像從未徹底讀懂過她。
永寧公主停下腳步,雙手背在身後,笑吟吟地看着蘇長樂問道:“這世上的人所豔羨,所喜愛,所需求,左右不過求之不得之物,只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才會變成要死要活非要達成的執念。”
李安悅有一雙承襲自皇後的眉眼,算不得美豔,但只要看一眼便總讓人舍不得挪開目光。
蘇長樂看了一眼又一眼,除卻眉眼之外,她嘴裏吐出的話語也總值得人反複咀嚼,他喃喃道:“只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才會變成要死要活非要達成的執念,永寧,你的執念呢?”
她垂下眉眼,似是思考執念,又似是在想一些他聽不懂的東西,片刻之後她用帶着笑意的聲音說道:“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當他還在思考如今如何算不得‘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為何這還能夠稱之為執念之時,李安悅早就邁開步子又跑出好長一段路。
她總是這般,明明從跑不過他,可卻總能輕易做到讓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他從一開始想着的,跟在她身後保護她一事根本沒有意義,他的永寧根本就是不需要人悉心呵護之人,于是他也邁開腿與她齊驅并進。
直至孤山之巅。
孤山之巅樹叢密集,聖女石像不高,但卻能從樹影之中依稀瞥見蹤影。
“總算到了。”李安悅撥開樹叢,心急火燎的跑到石像面前驚嘆道,“還真是巧奪天工的手藝啊!”
李安悅一停下腳步方才察覺到疲憊難忍,她邊用手敲擊着雙腿,邊擡眼看向不遠處被樹叢所遮擋的石像。
山頂樹林正中間居然還有一汪湖泊,聖女像矗立在樹叢之間,湖泊中央,石像的臉早就因為雨水侵蝕被磨損到看不清原本的面目,可依舊不難看出雕刻工匠手藝之高。
“這就是傳說中的聖女像啊。”李安悅有些癡迷地凝望着湖泊中央的石像。
“只是可惜看不清聖女長什麽模樣了。”蘇長樂攤攤手表情有些失落。
李安悅卻是搖搖頭,她在蘇長樂略帶震驚地神情之下,脫掉鞋襪丢在湖邊,赤着一雙腳卷起褲管便踩着水向聖女像前走去。
“永寧,你——”蘇長樂急急忙想要阻攔,但看清湖泊的水左右不過到李安悅的小腿處,他便也由着她去了。
李安悅雙手扒拉着石像的裙擺處,她踩着石頭雕刻出來的褶皺費勁向上,褶皺雖然在經年累月中被磨損得厲害,但細看還是能看出曾經雕刻石像之人的用心。
她完全無視身後蘇長樂焦急地吶喊着‘小心’,直至爬到能看清聖女的臉,李安悅才停下。
蘇長樂見着李安悅抱住聖女的脖子,他連忙道:“都被磨花了還有什麽好看的,你可小心些,別一會摔了手啊腿啊的,及笄之禮那天拄着拐杖可不好看。”
李安悅卻搖頭道:“我看得清。”
“看得清個屁!”
李安悅也覺得這事挺奇怪的,世人都說犧牲自己救世的聖女不過是個傳說,哪有人會心甘情願犧牲自己去救世?這太蠢了。
可當她完完整整的聽完聖女的故事之後,她便篤信聖女一定存在,那之後的幾晚她接連不斷的在夢裏見到穿着一襲綠衣的聖女。
所有人都說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李安悅就是相信聖女一定存在,所以她非要看巫祝留下的聖女像,方才甘心。
蘇長樂偶爾覺得她太過走火入魔,但還能怎麽呢?永寧想要的,哪怕是海市蜃樓,他也樂得尋見給她看。
“故事裏說,聖女獻祭之前,巫祝親手把聖女的模樣雕刻成為石像,留在這世間某個角落,我好想看看啊。”
“寫故事的人瞎編的吧。”
“我在夢裏看見過,蘇長樂,你到底願不願意幫我找嘛?”
“好好好,我替你找就是了。”
他就是願意陪她一起‘胡鬧’,他花了整整幾年年四處打探,才終于在城外孤山之上,找到所謂的聖女像。
李安悅看見石像,便想起夢中溫和笑着的聖女,她雙手捧着聖女的臉用額頭抵着聖女的額頭,用只有她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我其實沒有你這麽勇敢,若是用我自身換盛世太平,我還是難免會覺得害怕,我好想知道你是什麽樣的勇氣,去面對這樣的危險。”
李安悅話音剛落,傾盆大雨便從天而降,最糟糕的是樹叢深處居然響起一陣,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的野熊狂吠。
李安悅被吓了一跳,她腳一打滑差點向後摔進湖泊之中,她連忙抱緊石像防止下滑,可雨水落下之後石像變得濕滑無比,即便雙手費力環住石像,依舊止不住下滑。
“永寧!”
蘇長樂一邊扭頭注視着樹叢後的狀況,一邊腳踩湖泊試圖盡快趕到李安悅身後。
李安悅見蘇長樂已經在背後站定,不行了,她本就沒剩多少力氣,用不了多久她必然會脫力下墜,為了防止事情超出掌控,她先是深深呼出一口氣,幹脆地松開手往後倒去。
蘇長樂被她猝不及防的動作吓了一跳,他連忙張開雙臂,在李安悅落地之前把他穩穩接住懷裏。
“你跳下來之前好歹打聲招呼啊,摔了可怎麽辦!”蘇長樂擰着眉頭生氣道。
李安悅雙手抱着蘇長樂的脖子沖他吐吐舌頭,嬉笑道:“我算過,除非你特地躲開,否則要麽你接住我,要麽我把你壓倒,總歸我是不會摔的。”
蘇長樂一口氣卡在胸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真是要氣死我。”
李安悅從他懷裏跳進湖泊,她拍拍蘇長樂的肩膀,雙目注視着簌簌作響的樹叢,收起談笑的表情,壓低聲音嚴肅道:“剛才的熊叫你聽見了嗎?”
蘇長樂按着李安悅的肩膀,他先是輕輕點兩下頭,随後側着身子手握住腰間匕首,擋在李安悅前頭緩緩向着岸上走去。
李安悅抓着蘇長樂身後衣擺,分明怕得要死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呼吸盡可能平穩,兩人像是兩只螃蟹一般小心翼翼橫着上岸,李安悅把襪子丢到一邊,撿起地上已經濕透的鞋子連忙穿上。
蘇長樂小聲道:“野熊不知道在哪兒躲着,我們得趕緊下山,跑得動嗎?不行我背你。”
李安悅雖是笑着的,但聲音還是止不住顫抖:“男女授受不親。”
蘇長樂嘆了口氣,他張開手把她的手掌包裹其中,而後與她緊緊十指相扣,他無奈道:“什麽親不親的,咱倆一起長大的情分,差得就是一道聖旨,等回去我就讓我爹,找你爹給我倆一道聖旨,待你及笄我們就成婚。”
李安悅抿抿唇,她想笑,可當她想起前段時間在禦書房門口,不小心偷聽到的事情,一時之間笑容又收斂回去。
她拽着蘇長樂的衣擺,鼓起勇氣問道:“蘇長樂,我聽到——”
李安悅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一只一口就能把他們骨頭咬碎的棕熊,從樹叢之後一躍而出,棕熊似乎還沒看到他們,他彎着腰左右嗅着味道緩緩向着二人方向前行。
每靠近一步,都是他們死亡的倒計時。
蘇長樂手握着腰間的匕首,心想着就算是死也要保護李安悅,他松開李安悅的手飛快道:“你先跑。”
李安悅已經快抖成篩子了,但她依舊沒有選擇逃跑,倒不是她覺得自己能在與熊搏鬥上幫到什麽忙,又或是單純想要說什麽同生共死之類的蠢話。
純粹只是因為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她早就雙腿發軟,貿然逃跑反而容易激怒棕熊,她腦子裏瞬間想過幾個法子,最後壓低聲音在蘇長樂耳邊說道:“我們跳到水裏。”
蘇長樂還沒來得及反駁,李安悅毫不猶豫地雙手摟着蘇長樂的腰,讓他與自己一同小聲躺到在地,泥點子瞬間濺得他們滿身都是,可誰都不再顧得上幹淨整潔。
蘇長樂覺得這有點瘋,但他還是選擇相信李安悅的判斷,兩人緊緊摟着彼此,慢慢吞吞盡可能翻滾進水中,避免濺起太大的水花。
兩人入水的瞬間,水面發出噗通的聲響引起了熊的注意,棕熊壓低身子靠近水邊,嗅了又嗅,李安悅察覺到棕熊濕漉漉的鼻子幾乎貼在她的頭皮之上。
兩人雖然緊緊貼着彼此,可此刻哪裏還能生出什麽旖旎的心思來,只顧着閉嘴屏住呼吸,生怕棕熊一口咬下兩個腦子。
李安悅有好幾個瞬間都覺得自己死定了,她又仔仔細細想到禦書房門口不小心聽見的,蘇老将軍與皇帝之間的談話,
“我雖疼愛永寧,也希望她能——但身為天家的孩子,很多時候就是身不由己。”
“陛下不必如此悲觀,事情還沒有非到那般田地。”
“但願如此吧。”
這難道就是聖女當時也曾出現過的心情嗎?她覺得自己應當做出面對危險的勇氣,就在當下,她一定要冷靜勇敢的保護身邊的人。
是她非要來看聖女石像,這馊主意也是她想出來的,要死她自己死就夠!要知道沒有她做累贅,以蘇長樂的身手如何會跑不掉?
身為公主保護國民的職責應當從此刻開始。
她慢慢松開抱着蘇長樂腰的手臂,心想着熊殺了她一個也許就會心滿意足的離去,然而就在她決定去死的瞬間,森林之中驀然傳出的笛聲吸引了棕熊的注意,棕熊嚎叫一聲扭頭又沖回森林之中。
棕熊離開之後,李安悅和蘇長樂連忙回到水面之上,李安悅擡頭的瞬間似乎看見聖女像在對着她笑,可眨眼的功夫便又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只當這都是自己的錯覺。
“沒事吧?”
兩人盯着對方異口同聲道。
蘇長樂見安全之後,臉色一變惱怒道:“事情可大了!你剛才為什麽不跑?”
“因為書上說,讓熊瞎子熊瞎子,熊大多數時候是看不見你的,只要聞不到味道就能活命,與之搏鬥是下下策。”李安悅一本正經道,“這不是管用嗎。”
“萬一沒用呢!”
“可能會一起死在這裏吧?”李安悅有些不确定地說道。
蘇長樂被氣笑了,他剛想發怒卻被李安悅按住嘴,她柔軟的手掌貼着他的雙唇,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的雙眸,而後慢慢靠近他,最後她把自己的雙唇落在手背之上,松開手撣撣衣擺又回到岸邊。
“你——”蘇長樂捂着嘴震驚道。
李安悅眯起一只眼睛看向他笑道:“蘇長樂,我自是願意嫁給你的,也只想嫁給你的。”
蘇長樂看着公主這副模樣,聽着這番話,只覺得頭暈眼花,他什麽也思考不得了,只顧着傻笑着說道:“我,我也只想娶你。”
當時的蘇長樂并未讀懂公主的言下之意。
當然,就算讀懂了,也不過徒增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