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座橋
第二座橋
黑白無常以較慢的語速報完名字,其中不乏有被喊三遍,還在發呆,或是故意裝作聽不到的魂魄,這些魂魄通常要黑白無常身邊的小鬼差,以粗暴的方式拽到他們應該待着的位置,所以分明只是把隊伍分成兩條,也用了不少時間。
所有魂魄都猜到,這會兒被單獨叫出去的準沒好事。
鬼差還能攔着普通人投胎不成?被喊出去的,定是犯了什麽不能投胎的大錯!
金生聽着一連串的名字,從黑白無常的口中滾出,他緊張地頭頂直冒汗,他不知道這些魂魄要去哪兒,生怕自己也在這些特殊的行列之中。
金生随便一估摸,便覺至少有百來人,他親眼見到,其中小部分想要逃跑的魂魄,居然想通過忘川游回此世,結果直接墜入忘川之中,發出一聲又一聲凄厲慘叫,直至墜入深淵。
金生想起白衣男人方才說的話,他探出腦袋看看忘川底下躁動的魂魄,只見到一張張痛苦掙紮的面孔怎麽都浮不出水面,他們露出的恐懼表情絕非弄虛作假,可費盡全力也沒能撲騰出個水花來。
金生雙手抱着身子打了個冷顫,喃喃道:“先生,黑白無常帶着這些魂魄到底是要去哪兒啊?真是造孽,跟着黑白無常走,也比墜到忘川底下要好得多吧!”
白衣男人垂下雙眸盯着橋面,解答道:“倒也未必,生前犯過大錯之人,是不配直接飲孟婆湯轉世投胎的,黑白無常會帶着他們走過奈何橋之後,會被帶到閻王面前審判,得到的結果,大都是入地獄接受懲罰,少則數年,多則千年百年萬年,窮兇極惡之人便被丢入忘川底部,運氣好的過個幾年便魂飛魄散,運氣不好的——”
白衣男人說到這兒便止住話頭,但金生已經聽懂他的話外之音,他左顧右盼着小聲道:“到底是戰亂年代,居然有如此多人要接受審判。”
白衣男人點頭道:“但未必對所有魂魄都是壞事。”
“為何?”
“戰亂年代枉死之人是原先的成千上萬倍,每日都要派出幾波人才來得及讓魂魄能在頭七來到彼岸,就連奈何橋邊舀湯的人,都要每四個時辰輪換一次,幽都忙不過來,所以大部分犯過些小錯的魂魄便直接免去審判,送去輪回,這倒讓一些壞人逃過一劫。”
金生聽到這兒身子止不住抖三抖,這世上誰沒犯過小錯?要是讓閻王審判他——他覺得他可能也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所,所以孟婆不止一個?”金生好奇地問道。
“黑白無常也不止一對。”男人笑道。
男人替金生解疑完後,目光又落到正在舀湯的孟婆之上,執着的目光穿過被黑白無常分成兩道的人群,橫穿忘川之水,帶着綿長且無法化解的憂愁,毫不避諱地落在重複着彎腰舀湯動作,再遞給面前魂魄的孟婆身上。
他只看着,卻不敢真正上千去觸碰什麽,這讓原本顯得像是游離在塵世之外的他,顯得與彼岸也格格不入。
金生又重新打量過的男人,更加篤信男人絕非凡俗之流,他必然是天上來的仙人,下凡歷劫或是別有目的來的。
金生曾見過他望向孟婆之時流露的眼神,人挂念着某些不該挂念的人之時,才會露出這般神情。
下凡的仙人與孟婆——
他這個凡人對幽都知之甚少,就連孟婆幽都忘川奈何橋,這些個說法也是白衣男人方才告訴他的,孟婆永生永世都待在幽都,指不定也算是他不知曉的哪路神仙。
金生想到這裏有無法丢掉心底的疑惑,趁着隊列被打亂,他走到與男人跟前,與男人并排并站立,他用略帶疑惑的表情看向男人問道:“先生這幅模樣倒像是與孟婆相熟一般。”
男人聽見金生的問題并未第一時間給出回答,他像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自己的目光從孟婆身上挪開。
他移開眼看向金生的瞬間,立馬收起面上的憂傷,轉化成淡淡的笑容,渾身上下又開始透露之前那般谪仙之感。
金生這才發覺他唇邊的笑意從未抵達眼底,與人和善,大抵覺得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不認識孟婆。”他笑着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
金生不是善于辨別旁人謊言之人,但他就是覺得眼前的男人沒有說謊。
金生剛想繼續問個明白,隊列前邊突如其來的争吵卻吸引走了他的目光,除卻金生之外,原本被拘魂鎖套上過的呆滞魂魄們,此刻眼中一齊迸射出好奇的目光。
男人像是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一般,并未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背靠着奈何橋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望向另一側奔流不息的忘川發出一聲輕笑。
金生好奇地問道:“先生知道前頭發生什麽事了嗎?”
男人凝望着忘川沒有盡頭的盡頭,他緩緩道:“人到死還不能放下的,無非是生前無法達成的執念,這天下的執念大抵相同。”
金生并不能很好理解男人話裏的意思,但人就算死了也難以放下好奇心,一衆魂魄烏泱泱向前擠去,他費力擠到同樣八卦的魂魄前頭,想要看個究竟。
金生第一眼注意到的并非坐在地下撒潑打滾的青年男人,而是孟婆。
孟婆,是個極為漂亮的女子,眉如黛,目似秋水,她俯下身溫和地向着賴在地上不走青年魂魄,好言道:“公子,莫要讓生前之事變成執念,喝掉孟婆湯忘卻前塵,走進輪轉司忘掉前塵,過往的一切都會像是雲煙一般散去。”
金生湊到前頭才看清到撒潑打滾的男人,男人面上胡子渣拉一看就是疏于打理,蓬頭垢面的看不清本來面貌,身着一件破舊布衫,腳踩一雙鞋都破了大洞露出腳趾的布鞋,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他渾身上下大大小小小的傷口。
一時之間,旁人也分辨不出他的死因究竟為何,金生只聽旁邊有人喊出他的名諱,姓蘇名長樂。
蘇,長,樂。
金生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自己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這這這,這難道是烨國蘇千弦将軍的獨子,蘇長樂!敵國将軍的兒子,怎得混到這個地步。
蘇長樂,本該是個手拿紅纓槍,身騎白馬的飒爽少年,此時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是不肯喝湯的模樣,活像是個無賴,他大喊道,
“我不要喝湯,我還想再見她一面!”
孟婆無奈道:“蘇先生,人死之後若是待在塵世太久不投胎,是會魂飛魄散的!”
蘇長樂想也沒想就回答道:“魂飛魄散又如何?蘇長樂只有這一世是蘇長樂,下一世——是貓是狗,就算是天王老子,都不再是永寧的蘇長樂!”
孟婆嘆了口氣,她指着橋邊的石頭墩子輕嘆道:“既然如此,蘇先生便去那兒等着,等我一會空閑再來找你聊聊,你可別礙着後頭魂魄轉世。”
蘇長樂的行為雖看着無賴,但他卻也是不想害的後面人都和他一起魂飛魄散,于是他便配合的坐到孟婆指着的石頭墩子上,目光落在每一個上前的魂魄之上,他像是在找什麽人,可發現見到的人不是他要找的人的時候,他臉上也沒多失望,反倒像是松了口氣一般。
蘇長樂的行為讓一些魂魄變得躁動不安,但大部分魂魄聽了孟婆方才‘死掉太久不投胎就會魂飛魄散’的言論,立馬乖乖排着隊領湯,捏着鼻子一飲而盡,孟婆湯的功效在金生看來就像是陳年烈酒,人一飲而盡,立刻變得目光呆滞,有條不紊的向着輪轉司方向走去。
穿過輪轉司,是新的開始,也是此生終結之日。
終結。
金生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一生,居然如此輕易便要結束。
金生凝視着孟婆手裏冒着熱氣的湯水片刻,他本該不再有感覺的頭皮又開始發麻,他左手好幾次擡起又放下,握成拳頭放在身側,右手則是一直背在身後不敢接湯。
孟婆舉着湯,并未對他猶猶豫豫的動作感到生氣,她反倒溫和到:“無論你現在在乎些什麽,喝掉這碗湯便什麽痛苦也不再會有。”
痛苦卻是會消失,但随之一同散去也是他的執念。
他不甘心啊,不甘心這樣結束庸碌無為的一生。
雖然他不知道人死之後的執念,還有什麽意義,但這一刻他就是單純的想要茍延殘喘罷了。
于是他讓出一個位置給後面的人,他幾乎是用跑的到蘇長樂身邊站定,他對着孟婆哂笑道:“我也等會兒。”
孟婆無奈地點點頭,并未阻攔。
孟婆見慣對塵世無法忘懷之人便覺不足為奇。
她反倒覺得白衣男人更顯奇怪,他有着與普通魂魄截然不同的氣質,且她覺得男人十分面熟,卻又想不起是誰,但想不想得起來是誰又如何?即便是曾經見過的人,于孟婆而言也無關緊要。
于是她一如往常一般露出溫和笑容,漆黑的雙眸輕易望進男人眼底,他問道:“先生也要等等?”
男人看到她笑起來的時候,不知為何表情顯得更加憂傷,他垂下眉眼輕聲道:“下一次再見又要等二十年,今日便不着急着投胎吧。”
男人說的話讓孟婆覺得有些雲裏霧裏,她問道:“什麽?”
男人笑着搖頭道:“一些胡言亂語罷了。”
金生看看男人,又看看孟婆,孟婆像是沒有發生一般,永不疲倦地,重複着舀湯的動作,孟婆幾乎給黑白無常留下的所有魂魄都發了湯,除卻幾個稀稀拉拉不想趕着投胎的人,奈何橋上又變得空空如也。
此世與彼岸時間的流逝似乎并不一致,金生覺得過了很久,可外頭的天也不曾亮起。
孟婆擡起手背抹掉額上細密的汗珠,一陣風吹起之時,她擡眼看向彼岸北風吹動的曼珠沙華的花瓣,花瓣敲打着花瓣發出簌簌聲響,火紅的花海一時之間就像是火海一般絢爛好看,等風停了,它們便又變回安靜綻放的花朵。
“公主一定會喜歡的。”蘇長樂盯着彼岸喃喃道。
金生湊到他的面前好奇道:“蘇将軍說的是哪位公主?”
“你知道我是誰?”蘇長樂有些驚訝地張大眼睛,随後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哂笑道,“我自己都快認不得我是誰了,真難為你還能認出我,我們以前見過嗎?”
金生生前怎麽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能見到這樣大的官,反倒是死後見着了,他連忙搖頭道:“我,我叫金生,我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剛才我聽見旁人喊您的名字才知道您是誰。”
“哈哈,我早就不是什麽将軍了,何況我們如今都不過是一縷幽魂,也沒什麽分別嘛!”蘇長樂拍拍金生的肩膀爽朗笑道。
金生嘿嘿笑了兩聲,覺得被如此位高權重之人拍拍肩膀,也算得上是高中。
孟婆緩緩走到三人面前,看向蘇長樂問道:“從先生話語間不難分辨出,先生是有故事的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白衣男人說道。
“自然。”孟婆的目光只停留在白衣男人身上短短片刻,随後她又看向蘇長樂,她指着湍流不息的忘川說道,“忘川忘川,隔着彼岸與此間,走過奈何橋過了忘川,彼岸就只能是彼岸。奈何奈何,便是人人都知曉真理,但卻依舊有無可奈何跨不去的坎。”
“孟婆姑娘說的是。”蘇長樂苦笑道,“有時候真能羨慕那些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可我不想忘記她,來世與我何幹?今生哪怕魂飛魄散我也想再見她一面,僅此而已。”
孟婆輕聲道:“轉世投胎便是重新開始。”
蘇長樂搖搖頭,他堅定不移道:“既是如此,下一世的我,根本算不得我,前塵種種恩怨與虧欠,更該在此世清算完才算得上活過一世,魂飛魄散又如何?世間不記得我又如何,我自己知曉我活過,就永遠不會後悔。”
孟婆見多了不肯投胎的,但蘇長樂這般就算魂飛魄散也不怕的,到底罕見,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白衣男子看着蘇長樂這般模樣,一改之前淡然,他哈哈笑着贊同道:“我倒覺得蘇公子說得有理,要不然就帶着記憶入輪轉司,生生世世為自己的過錯贖罪,倒也是個不錯的法子。”
蘇長樂覺得白衣男子這話說得不錯,他有些激動道:“還能帶着記憶輪回?話本裏的前世今生是真的嗎?如果可以,我無論受多大得罪,我都想下輩子再遇見她!”
孟婆搖頭道:“尋常人如何能借上輩子?過了轉輪臺必然會忘記前塵,就算上輩子有未了卻的緣分,怨孽債,生生世世糾葛的不在少數。只是你們都不會記得彼此,就像是蘇公子方才說的,下輩子的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是蘇長樂,而你要找的人,也一定不是你原先認識那個。”
蘇長樂原本就慘白的臉色,聽了孟婆的一番話頃刻變得更白:“這樣的糾葛還有什麽意義?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孟婆垂下眼睑,她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她輕聲道:“天道如此。”
蘇長樂一句話卡在喉嚨裏,他猛地擡起頭看向孟婆震驚道:“天道如此,便只能如此?”
“天道如此,當然只能如此。”孟婆歪歪腦袋,表情也變得分外疑惑。
蘇長樂一句話卡在喉嚨,最後擺擺手無所謂道:“知不知道又怎麽樣,我們都是凡人,如何能與天道抗衡。”
金生對此倒是深表贊同,他為了多活幾年付出了所有,可孟婆輕輕松松便能永生,還能輕飄飄地說出這些話來,他語氣酸溜溜地說道:“我看蘇将軍還是別與孟婆多講了,你說再多,她都不會明白你的苦處。”
白衣男子目光落在孟婆身上,似是想要開口幫她說話,可孟婆像是被他們的話激到一般,向前一步,她在蘇長樂面前站定,皺着眉頭略有不滿地說道:“您不說,又怎麽會知道我是否明白?”
“說了又如何。”蘇長樂苦笑道,“你難不成還能對我的故事感動,然後為我打破這該死的天道不成?”
孟婆搖搖頭,語氣更是認真:“總歸不能什麽都不做,我只想說你既然放不下,不如從頭到尾回憶一遍,用不同的角度看看你的故事,說不定你會改變你的想法,我們這些旁人若是了解你的故事,指不定能給你一些不同的意見。”
蘇長樂篤定道:“我和她的故事我早回憶了千百遍,我是絕不會改變想法的。”
白衣男子擡手指着轉輪臺另一側,笑道:“孟姑娘說的應當是往生鏡。”
“往生鏡是什麽?”金生與蘇長樂異口同聲問道。
“往生鏡,憶前塵,堪破紅塵,來世不見。”孟婆望向往生鏡的方向,回答道。
往生鏡,往生鏡,便是能映照出人想要重現前塵的鏡子。
蘇長樂站在最前頭,往生鏡便從頭開始将他心底想要見到的,最關鍵的部分從頭開始展示在四人面前。
他從沒想過他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到他的愛人。
“永寧,我總算又見到你了。”
明明只有一眼,他眼角的淚水卻怎麽也止不住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