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座橋
第一座橋
金生念了一輩子書,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他數不清自己參加幾次科考,功名利祿是沒得到半點,有的只是對周遭一切的滿腹怨怼。
他怨考生比自己厲害太多,怨出卷人出題太難,怨自己時運不濟,他讨厭雨天,可每到他參加考試天上總會下大雨。
看看,就連老天也從不眷顧于他!這一定是因為他沒聽爹娘的話,尊敬鬼神的緣故。
如今他已六十有三,走幾步路都氣喘得厲害,怕是再過不了些時日就會兩腿一蹬,仙游去咯!
‘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道理他懂得不能再懂,但人在遇到自己力所不能及事之時,總歸忍不住求神拜佛,他開始求神明保佑長命百歲,只要讓再得幾年時間,他必能高中,光宗耀祖。
讓晟國上上下下都記得他金生的名諱!
誰不知道人會死?年輕時候他也會笑那些,為多活幾個月輕信江湖騙子讒言,結果傾家蕩産的老頭,可真等到行将就木的年紀,他竟也無法脫‘俗’。
求神拜佛,求仙問道,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上仙說這藥只要連續服用七日,便能返老還童,屆時我,我正好趕上再參加今年科考,這次我一定會高中!”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雙手,雙手顫顫巍巍捧着不知用河所做的黑色丹藥,像是寶貝一樣小心翼翼舉到嘴邊。
他先是張口嘴一口含住藥丸,随後伴着早就準備好的黑狗血伴着藥丸吞入腹中,可誰知道這‘救命’的丹藥竟成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藥丸的氣味并說不上特別難聞,但他張嘴含入口中頃刻頓覺牙酸無比,黑狗血的味道又腥又臭,入腹頃刻胃裏便覺酸脹難耐。
金生連忙灌了幾碗熱水才把口中惡心的味道給壓下去,誰知道三碗水下肚他便開始腹痛難耐,他捂着肚子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兩步便忍不住,一口血嘔在地上。
他一時之間分不清,這地上的鮮紅,不知是黑狗血,還是人血,又或是黑狗血與他的血混雜到一起,鮮紅之中還帶着惡心的肉沫,與還在蠕動的長蟲,尋常人看一眼便覺惡心萬分。
金生嘔出一口血便雙腿發軟,站不穩身子撲通一聲倒在地上,身子與地面碰撞發出劇烈的聲響,他張大嘴用盡全力也只發出細弱蚊吟的聲響。
他骨瘦如柴的身子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卻愈發覺得渾身騷癢難耐,恍惚間他聽見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響,他艱難地擡起眼皮,眼前的場景卻愈發模糊。
他想要喊救命,可嘴裏的血沫子卻把他喉嚨完全堵住,讓他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響。
女人單手托着銅盆剛踏過門檻,低頭剛見着地上躺着的金生,手中灌滿熱水的銅盆砰得一聲墜落在地,她驚恐的喊叫聲與嘩啦啦濺在地上的水一般,此起彼伏,振聾發聩。
“爹爹你怎麽自己下床——怎麽全是血!夫君,夫君!趕緊喊大夫!”
金生口中的鮮血順着他的嘴角緩緩向地面四周蔓延,他生命的最後只來得及看見銅盆中映照出自己憔悴的臉。
這老頭是誰?
怎得瘦到看不出半點人樣,倒像是個地獄爬出的骷髅。
他看見銅盆映出的自己瞪圓眼睛張大嘴,就像是這世上最可怖的鬼,他手舉過頭頂又刷得落下。
金生死了。
他生前在求仙問道上花了太多的錢,他的子女曾想要阻攔卻被他罵不忠不孝,就是盼着他死。
“你們懂個屁,曹郎中可是上仙派來的!這藥,一般人還得不到呢,全靠我虔誠才求來。”
“曹郎中或許是個騙子,但潘郎中決計不是!他,他一定能治好我的病。”
“潘郎中是我遇人不淑,這梁大夫,絕對是上仙派來的,要不然一般人哪能許諾讓人返老還童呢?一定是神仙憐憫,謝天謝地,我很快就能好起來。”
他被騙子騙了又騙還不長記性,家裏人但凡說一句反駁的話,他便撒潑打滾鬧得鄰裏皆罵兒女不孝,看病的錢都不願意給,久而久之家裏人只能由着他造作,心裏卻都盼着他早點去死。
“不辦了,生前說自己以後一定會成仙,哪有仙人辦葬禮的。”金生的兒子陰陽怪氣地說道。
金生的兒子是個木匠,他随便找了幾塊腐爛的木板釘在一起當做金生的棺材,他雙手并用輕易抱起骨瘦如柴的金生丢進棺材之中。
“夫君,這,這,棺材尺寸也太小了,爹爹的腿都沒法伸直,咱家裏又不是沒大木頭,要不你重新給公公打一副?這棺材不是七尺三到底是不像話的。”金生兒媳婦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金生的腿成功塞進棺材裏。
她是個沒什麽文化的愚孝婦人,生前與金生再過不快,死了到底還是看不得老人家這般凄慘。
“像話他個屁!老頭子一分錢沒給我們留下不說,為了他那勞什子騙人騙鬼的仙丹,還害得我們欠一屁股債!”金生兒子看向棺材裏的枯瘦的屍體,目光是不加掩飾的嫌惡。
他對着金生瞪圓眼睛的臉,張嘴就是一口口水,十分精準吐到金生臉上:“老不死的東西還想成仙,老天都嫌棄你,下地獄去吧!”
金生兒媳婦驚恐道:“夫君,公公到底已經去世了,你這般言語侮辱,還如此行徑怕是要遭天譴啊!”
金生兒子與金生截然相反,他最是厭惡什麽神神鬼鬼,在他看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仙人,有的全是騙子。
他冷笑道:“你這瓜婆娘,這世上若是真有神仙,哪能讓那幫江湖道士招搖撞騙!神仙但凡腦子沒病,我看他們倒不如——把錢都塞進自己兜裏呢!”
金生兒媳婦想了半天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最後她只能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好吧’。
金生兒子一面說着世上沒有神鬼,一面又覺得金生實在是晦氣無比,于是粗暴折斷金生的雙腿把他塞進棺材,蓋上蓋子還不夠,愣是用釘子封死,生怕他沒死透又爬出來要債。
等入夜便毫不留情地在野外随處找了個地,埋了便算完事。
金生飄在半空中,他手指着自己墳頭的土包,邊笑邊哭,
“造孽哦,真是造孽哦——”
金生已經死了,現在的他不過是一縷幽魂,他以審視的姿态縱觀自己的一生,便覺得人臨死前受到的折磨在死後,人生中的每一個瞬間,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且大多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金生是晟國人,晟國國強,皇帝又是明君,可這明君分外有野心,想要連同佐丘國吞并漠河對岸的烨國。
烨國大概是不敵,又或者根本不想打,金生不懂其中彎繞,只知道烨國送了個極為漂亮的和親公主給晟帝,兩國便開始相安無事。
直至今日,戰火四起生靈塗炭。
金生卻還在想着如何求仙問道,死後他覺得自己有點蠢,可能還不止一點。
金生所住城鎮離國都有些距離,離敵國有些距離。
鎮子名為游仙鎮,他死前戰火并未波及到此,但想來安穩也不過是暫時,無論是敵國鐵騎踏入晟國,又或者是戰後國勢頹靡,對百姓而言都不是什麽好事。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金生喃喃道,“下輩子什麽都重來了。”
他在城裏晃到第七天夜裏,黑白無常才來拘魂。
黑無常是個足足有九尺的高大男人,他全白的雙眸只是輕輕在金生臉上冷冷一瞥,他便吓到動彈不得。
黑無常手中拿着厚重的簿子,金生猜測這是生死簿,黑無常盯着簿子面無表情念道:“金生死于七日前,游仙鎮人士,死因中毒。”
白無常是個至少有七尺的妙齡女子,她的眼睛倒是正常的黑眸,但卻有一頭如雪如瀑的長發,可這些都算不得顯眼,最讓人難以忽視的便是她從額頭豎着穿過右眼,直至上唇的猙獰傷口,她挂着一幅和善笑容,卻更讓人覺得恐懼。
白無常柔柔一笑,她手指着後頭看向金生輕笑道:“自己去後頭站着,還是我用鎖魂鏈把你捆到後頭去?”
大抵是戰亂的緣故,黑白無常身後居然跟了長長一排魂魄,金生并不想如同前面的人一般,被什麽鏈子捆着,他十分乖巧地走向隊末站好。
黑無常翻着生死簿在金生的名字後頭打上鮮紅的長勾,白無常面上笑意更甚,她看向黑無常笑道:“要是所有魂魄都像剛來的兩個家夥一樣聽話,我們便省事了。”
黑無常白眸動了動,面無表情道:“戰亂年代,人總是死得莫名其妙,到死都不相信自己是真死。”
“真拗口。”白無常撇撇嘴哼哼道。
黑無常沒再與白無常閑聊,他單手托着生死簿便去往下一個拘魂之地。
金生前頭站着的男人身着一身白衣,是長長隊列之中,唯一顯得十分平靜之人,前頭的魂魄使勁想要逃離拘魂鏈,可金生與他前頭的男人卻只是十分乖巧地跟在隊末,緩步前進。
金生知道自個兒為何如此平靜,但他還是對前頭的男人為何如此與衆不同,感到十分好奇,特別是當他看清男人的臉之時,他面上驚訝更甚。
人死前最後一刻是什麽樣的,人的魂魄便是什麽樣的。
比如金生,他身子骨瘦如柴,嘴角挂着擦不掉的血跡,渾身上下長滿沒能消去的紅斑,但眼前的男人幹幹淨淨,與這裏所有魂魄都大相徑庭。
他穿着一身幹幹淨淨地白色長袍,長袍之上沒有任何紋飾,頭頂漆黑烏密的長發用昂貴的玉冠簡單束起,他有着一張年輕英俊沒有受過傷的臉,約莫二十歲的年紀,臉上幹幹淨淨身上也幹幹淨淨,除卻臉色較為蒼白之外,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個魂魄。
他氣質溫潤如玉,像是個富貴人家出來的公子,不,富貴人家的公子哥想來早就開始哭鬧,這男人倒像是個無悲無喜的谪仙一般。
他注意到金生的目光,回過頭朝他露出一個淺笑,他說道:“您好。”
金生覺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不太禮貌,但轉念一想人都死了還講什麽禮貌,于是他直接問道:“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個死人。”
男人并不惱怒,輕笑道:“活人可不能在這兒。”
金生哂笑一聲,有些尴尬道:“自然自然。”
金生覺得問人是怎麽死的不太禮貌,可他又太過好奇,于是雙眸緊鎖白衣男人,好幾次張嘴卻并未吐出任何聲音。
“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是如何身亡的,對嗎?”男人一眼便猜到金生的心思,他面上笑意更甚。
金生被戳穿之後更是尴尬,他連連點頭,壓低聲音疑惑地問道:“我看先生身上并沒有什麽致死的傷痕,您看起來又這般年輕,是為何——”
“我不過是到該死的年紀,便該來到這兒。”男人依舊未收斂面上笑意,眸中閃過一道似有若無的光亮,語氣平淡道。
“啊?”金生張着嘴,更疑惑了。
之後無論金生再怎麽問,男人的回答都如之前一般。
他重複着‘到該死的年紀,便該來到這兒’。
金生左右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便放棄自己的好奇心,反正按照傳說中的記載,他喝過孟婆湯下輩子便什麽也不記得,自然也不會把疑慮帶到來生。
他們走在愈來愈長隊列中間位置,牢牢跟着前頭的魂魄向前,他們沿着漠河一路向西,穿過生前無心觀看的秀美山河,如今卻都化作焦土,殘缺的魂魄發出陣陣哀嚎,絕大多數新魂,游蕩七天七夜依舊難以相信自己死去的事實。
此時黑白無常便會祭出手中鎖鏈,将魂魄牢牢捆在末尾,被拘魂鎖捆過的魂魄,目光将會變得極為呆滞。
一衆魂魄跟着黑白無常爬上不周山巅,往下一眼望見的便是望不到盡頭,奔流不息的忘川,忘川的美麗是極難用言語來形容的波瀾壯闊。
“忘川居然比漠河還寬。”金生喃喃道。
“這世上不會有比忘川更寬廣的河流,因為忘川連着的彼岸,是一旦抵達便相當于抛棄一切,永遠回不到此間的彼岸。”白衣男人的話語中不知為何染上些許悲傷。
金生聽不懂,也不太明白,他哦了一聲便專注觀察着周遭。
忘川河邊種着極為漂亮的曼珠沙華花海,而花海對面即是真正意義上的吧彼岸。
曼珠沙華的花瓣紅彤彤,風一吹葉子便跟風律動起來,發出沙沙聲響。
忘川之上駕着一座幾乎望不到盡頭的巨大石橋,石橋側邊刻着‘奈何橋’三字,黑白無常帶着一長串的魂魄踏上奈何橋,金生從石橋邊緣只是探出頭去便吓得腿軟,他差點往外一頭栽進忘川河中。
“這,這是什麽啊!”金生驚恐道。
男人眼疾手快拽着金生的衣領把他拽離橋邊,好心提醒道:“這是不被允許輪回的魂魄,你要是掉下奈何橋就會如同他們一般,永生永世被困在忘川之中。”
忘川之水極為湍急清澈,這讓他一眼便看見河底一張張清晰可見的臉,那些個臉全顯得分外痛苦與恐懼,他們想要向上,卻怎麽也無法離開水面。
“多,多謝先生提醒。”金生害怕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連連跨步向前緊跟在男人身後。
在金生看來,男人大概就是個谪仙,什麽都懂。
金生害怕惹怒谪仙便也不敢再多問,他跟着男人一路向前走着,可前頭的隊伍卻突然停下前進的步伐。
金生探出頭穿過魂魄看向已經能看得清的橋頭,他隐約見着橋頭站着一個身着青綠衣衫的女子,他看不太清女子的臉,只見身邊擺着一口極為顯眼的巨大鐵鍋。
鐵鍋上方霧氣缭繞,讓女子的身姿更為影影綽綽。
金生想要開口問問男人,他知不知道前邊他們将要遭遇什麽,他看向男人的瞬間卻突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
男人認識橋邊站着的女子。
與此同時,黑無常大聲念出生死簿上的名字:“剛才念到名字的人跟着我來,剩下的留在這兒喝完孟婆熬的湯,便都到輪轉司投胎去!”
男人的表情變得極為痛苦與難過,他垂下眼眸用只有他們二人聽見的聲音,像是在反駁着什麽無法反駁的宿命,他用沉澱幾千幾萬年,比忘川還要久遠渾厚的語調,陳述着早就被人忘卻的事實:“她叫孟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