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雲湧(六)
兩日之後, 宮裏來人回了話, 倒皇帝允了奚月所言之事。
不僅如此,還主動給他們安排了人手。
“宦官?”奚月在酒樓二層的圍欄邊看到那滿廳的人後, 再看向旁邊來傳旨的人時, 臉色就冷了,“我信公公你是聖上親信, 決計與東廠無任何瓜葛。但公公如何保證, 這近百人也個個與東廠無關?”
執着拂塵立在她身邊的年輕宦官聲色冷靜:“決計無關,因為他們個個都經過精挑細選。而且, 來日皇上會立一所新的官衙,用以監視東廠。”
“監視東廠?”楊川鎖起眉頭,看看那宦官,禁不住地笑了一聲,“朝廷設立錦衣衛監視朝臣,又設立東廠監視錦衣衛。如今,還要再設立一處新的官衙,監視東廠?”
不怕鬧得人人自危, 人心渙散麽?
宦官沒理會他的話, 靜看看奚月, 拱手躬身:“總之奚大人放心便是,這些人,絕不會出差錯, 而且都是個中高手。”
“不必了。”奚月淡看着樓下, “這些人, 勞公公帶回去吧。告訴皇上我信不過他們便是,人手的問題我自己解決。”
那宦官不由一滞,面色變得不大好看。可他又未敢多說什麽,畢竟這奚月功夫好得人盡皆知,而且身上的這襲飛魚服還是皇上剛賜下來的,是指揮使的儀制。
那宦官只得應下,一甩拂塵,折下樓去,帶着一衆宦官揚長而去。
酒樓裏安靜下來,過了片刻,曾培終于忍不住開腔道:“大哥……”
奚月側頭,他道:“這……既然有人打包票,咱就別這麽多講究了吧,出了岔子大不了他們去背罪責。您把人退了,這差事怎麽辦?真靠咱們幾個橫掃門府去?”
誰知道門達會不會想拼個魚死網破?他若糾集兵馬,他們這幾個人,就算個個都是絕世高手也不夠用啊?
奚月啧了聲嘴,笑瞧着他:“你不是說跟着我辦案,你是一把好手麽?”
“……”曾培有點頭疼,“我是一把好手!可你不能指望我一打一百啊!”
楊川一哂:“我叫蕭山派的師弟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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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了。”奚月搖頭,目光淩淩地望向皇城的方向,“錦衣衛的事,還是錦衣衛了吧。曾培張儀,你們手底下還有多少完全信得過的兄弟,想法子給我叫來。不求人多,可信為上。”
曾培張儀相視一望,張儀鎖了鎖眉頭:“假若門達想拼死一搏,幾百號人他必是找得到的。我們……”
“我辦案什麽時候是靠人數取勝了?”奚月回看過去,張儀看看楊川曾培,二人都點頭不言。
行吧,他們三個裏,數他和奚月最不熟。
——張儀安下了心,依言回屋去寫信。他近來逐漸習慣了獨臂的生活,吃飯穿衣慢慢都适應了,唯獨寫字總莫名的別扭。沒有左手壓着點紙,紙就總在氈子上蹭來蹭去,一不小心就寫廢一張。
張儀于是寫得頗慢,耳聞曾培很快就找了信差去送信,他這倒還有一大半都沒完成。
他不禁有點急,聽到外面有人叩門也只是先應了聲,匆匆又寫完一句話才去開門。
房門吱呀打開,張儀定睛一笑:“竹搖姑娘。”
“今天的水果。”竹搖手裏托了個白瓷盤子,裏頭慢慢一碟切成小塊的蘋果。
這倒不是只給張儀一個人切的,這些天竹搖都是每天午後給每個人都送一碟。是以張儀也習慣了,伸手接過碟子,道了聲多謝便要進屋接着忙着寫信,竹搖卻探了探頭:“你是不是還沒寫完東西?我看曾培他們都送出去了。”
張儀一時面色微滞,苦笑着剛要應是,竹搖卻又輕松地接口道:“我就知道你這裏能找的人會很多。你肯定人緣好,不然我們不會吃個飯都遇到幫你求援的!”
“……”張儀啞了啞。他原本只是失了條胳膊寫得慢而已,竹搖這麽一說,倒令他心裏舒服了下來。
竹搖又看看他:“要不我幫你寫吧,你趕緊把蘋果吃了,要不一會兒都污了。”
說着她就徑自進了屋,悠悠走到桌前坐下。她先前就猜這信大概都是一樣的格式,遞給不同人的換個名字便可,坐下一看果然如料。
竹搖提筆便寫,張儀端着碟蘋果在門邊愣了愣才阖上門,用牙簽戳了一塊送進嘴裏:“麻煩你了。”
“小事,客氣什麽。”竹搖一哂,頭也沒擡。張儀坐到桌邊,邊有一塊沒一塊地吃蘋果邊看她。過了會兒,不由覺得屋裏明明有兩個人卻安靜無聲有點尴尬,就沒話找話道:“這事了了後,姑娘打算怎麽辦?”
“嗯……我想走江湖去,不過我一點功夫也不會,不知道他們嫌不嫌我麻煩。”竹搖說着聳了下肩頭,張儀一哂:“我少了條胳膊,也怕他們嫌我麻煩。”
“……說什麽呢!”竹搖當即一眼瞪過來,那張大多數時候都挂着笑容的臉上,頓時一點笑意都瞧不見了。
她沉肅說:“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嗎?到了江湖上必定也是人人稱頌,才不會有人嫌你麻煩,奚月他們更不會的!”
“……”張儀不由滞了滞。
他方才那話其實不過是随口一說,奚月楊川是怎樣的人他心裏清楚得很,倒是她突然這樣認真起來,讓他有點意外。
說完那番話,她都還在盯着他看,跟要把他看穿似的:“你當真擔心這些?是他們表露過什麽嗎?是楊川曾培還是不栖?”竹搖眼眶一紅,“怎麽能這樣?我找奚月評理去!”
她撂下筆就要走,被張儀一把攥住手腕:“沒有,我就随口一說。”說完他才驀地意識到不對,觸電般地松開了她:“咳……”
他的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雙目死死盯着對面:“對不住,冒犯了。”
當日傍晚,暮色四合之時,就有錦衣衛陸陸續續地尋到了酒樓來。
幾人早已候在了廳中,一幹錦衣衛乍然看見楊川奚月也都一副見鬼的神色,還有往後一退踩到後面的人的腳的。
偶有那麽幾個不太驚訝的,便是當初跟着張儀一道去雁山的人了。他們再度見了張儀果真都有些激動得難以自持,好幾個都一味地自言自語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曾培張儀都說人來齊了。奚月草草一點,才四十多個人。
她清了聲嗓子:“諸位兄弟,廢話我就不多說了,我們來說正事。”
說罷,一張堪輿圖在大廳中央的木桌上鋪了開來:“這差事理當不難辦,到門府提走門達押往诏獄再審出口供便是。今日找諸位來幫忙,是怕門達想拼死一搏,不肯就範。”
她的手指在堪輿圖上點了點:“這是宮裏送來的門府的堪輿圖,前後六進,規模不小。”
說着她看向席間一個還算相熟的副千戶:“近來可有聽說門達從錦衣衛中調集人馬去府中?”
那副千戶搖頭:“沒聽說。”
奚月點點頭:“那至少說明人不會太多。”
“假設門達手裏有二百號人。”她在堪輿圖最中央的一方小院裏一劃,“門達久在錦衣衛,知道如何布防。這是他的日常起居之所,但這二百人一定不會都放在這裏,會從外到裏分散開。這樣外面出了動靜,裏面的人就會及時準備應戰。”
楊川邊聽她說邊打量那張圖,聽她說罷,沉吟着點了點頭:“從內到外一進比一進大,那應是最外一層人數最多。除此之外,最內進的人應該也不少,他總要留夠人手護在自己周圍。”
“不錯。”奚月一哂,“但我們只有四十號人。假若他真有二百,我們硬打是無論如何都占不到便宜的,得智取。”
曾培眉心微蹙,思索道:“都是錦衣衛,我們直接裝成是他的人,混進去?”
張儀随即否了他這個想法:“不行。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在用的必也個個都是自己信得過的,只怕每一張臉他都認識。但憑着一身飛魚服想混進去,絕不可能。”
“那還能怎麽智取?”曾培眉頭又蹙了兩分,“若錦衣衛都混不進去,扮成下人、小販只會更難。”說着他看看奚月,“大哥,你有轍嗎?”
奚月當下端然是姑娘家的模樣,他卻還張口就叫大哥,周圍好幾個錦衣衛都忍不住地想笑。
奚月沉了一沉,一喟:“混進去大概真是不行了。”她擡眼看看屋中衆人,“若我要你們在同一剎裏拿下一圈的人,不讓他們發出任何聲響給裏面的人報信,你們可辦得到?”
衆人都不禁一愕。
“……這太難了。”楊川神色沉然,“何況他們手裏必還有鳴镝,只消得找個機會放出去一箭,信便報完了。要保證每個人都放不出這一箭……在場的就得人人都有你我的功夫。”
不然總難免有個失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