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清算(一)
錦衣衛放鳴镝用的是一把小弩, 或挂在飛魚服右側,或放在衣襟中。
“人手有限, 一招将人撂倒, 是最穩妥的法子了。”
“三更天, 一起動手。”
一天之後。
夜色深沉,寒風簌簌。
門府之內,與門達所住院落緊挨着的院子裏仍燈火通明, 幾名錦衣衛官員坐立不安,已不知這樣熬了幾日。
他們皆覺與門達這樣一起扛到底不是辦法, 可思來想去, 讓他們主動參門達一本,他們也豁不出去。
——就像門達說的, 萬一皇上根本沒別的意思呢?參門達一本,一旦皇上徹查,他們一個個都脫不了幹系, 邁出這一步就是把自己往牢裏送。
可當下京裏的事态, 也真讓人不安生。新君雖然年輕卻很有主見,東廠那邊,很受先帝重用的薛飛已經多日沒進過宮了,東廠提督明擺着要換人。
唉……
幾人在小廳中喝着茶, 不時地搖頭嘆氣。
府外, 一道朱牆隔開了兩方的呼吸, 夜風嗚咽中, 誰也聽不見誰。
牆內, 幾個錦衣衛打着哈欠巡視着。未免事發後讓人覺得門達濫用職權,他們已都換下了飛魚服,穿了尋常的裋褐。繡春刀也都沒在手裏,拿的是尋常的長刀。
牆外,人影掩在牆下,繡春刀尚未出鞘,只有飛魚繡紋在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見幾縷微光。放眼望去,這人影十幾步一個,竟圍滿了門府三面,府門那一面因有家丁在門口守着,倒是沒人,卻有幾雙眼睛在折角那邊,緊盯着家丁的動靜。
“門口的最難辦,事先不能驚動家丁,也不能提前把人撂倒以免裏頭察覺。”一天之前,奚月敲着門府的堪輿圖說,“這一面就麻煩師兄和不栖。”
她說:“三更天,先放倒家丁然後躍牆進去,盡快解決裏面的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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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打更聲終于在夜幕中震響,牆外衆人面色倏然一震,下一剎,幾十道身影同時翻過院牆,猶如數只猛狼在夜色之下齊襲獵物。
“子時——”更夫悠遠的聲音灌進來。院中之人正又扯了個哈欠,被人一把捂住口鼻,轉而脖子被擰得咔吧一聲。
離他幾步遠的那個睡意惺忪,察覺動靜轉過頭來,伸手便摸腰間小弩,一只手卻忽地按來,他悚然回頭,只見一柄熟悉的銀光劃過夜色,剎那間,熱血噴喉而出。
西側,翻牆入院的錦衣衛了結了院中十幾人,正提步要往裏走,廚房的人慌慌張張地闖入視線。
衆人眸光皆是一凜,曾培拔刀便迎了上去:“回去!”他橫刀将幾個早已吓得根本不知自己腦子裏在想什麽的夥夫逼回屋裏,“錦衣衛辦差,抵抗者格殺勿論。”
幾人周身僵硬,一步步踉跄後退,待得他們被門檻絆回屋中,曾培從門外闩上了門。
前面,楊川和沈不栖在打更聲震起的剎那舉步沖出,一舉了結家丁,又與幾名錦衣衛一道翻入院中。
幾聲悶哼陸續響起,整個過程不過片刻。楊川正一掌劈斷最後一人脖頸,忽聞沈不栖暗喝一聲:“當心!”
楊川淩然擡頭,只見沈不栖向東躍起空翻,一腳踩上并未斷氣的一人,同時,一支羽箭映入衆人眼簾。
鳴镝聲微弱地起了音,千鈞一發之際,沈不栖一掌直拍而下,刺痛令他一聲驚叫下意識脫出又死死卡在喉中,鳴镝聲就這樣按死在了掌下。
沈不栖松氣,拔了刺在手上的箭丢到一旁。楊川也松口氣:“多虧你了。”
幾人說罷走向下一道院牆,靜聞風中聲響。
“遲些時候,曾培以貓叫遞音,再一起攻入下一進。曾培在西邊,夜晚寂靜,南北兩側應該都能聽到。東側這邊——”奚月的食指點在東南折角內的一處建築上,“這裏有個小樓,是東面的一個高點。不栖輕功不錯,聽到聲音後盡快竄上樓去,給東面的兄弟通個信兒。”
“喵——”一聲貓叫入耳。
“喵嗚——”又一聲。
楊川朝沈不栖一點頭,沈不栖躍起便走,短短一息便已伏至樓頂。
“喵——”一聲貓叫東側……聽上去有點像鬧貓時的動靜。
一霎裏,幾十名錦衣衛又向裏壓了一層,又幾十人在昏昏夜色裏斷氣。
門達隔壁的院中,幾人隐約聞得打更聲,終于松了口氣。
“看來今晚也沒事,睡了睡了。”指揮副使擺着手向外走去,餘人也哈欠連天地離座起身。
指揮副使推開門的瞬間,一柄長刀悍然刺來,精準地刺穿咽喉!
“什麽人!”屋中頓時大亂,衆人提刀迎上,耳聞殺聲逼至。一場厮殺終于掀起,再熟悉不過的飛魚服忽然令他們望而生畏。
“嘿,指揮同知大人?”曾培一路劈殺進屋,被擋了一刀,反而笑起來,“你看我眼熟不?”
“你……”那指揮同知覺得眼熟卻又沒想起是誰,然不及他想起來,身後一掌劈至,令他頃刻斷氣。
“……你下手也太快了。”曾培瞅着楊川蹙眉,“也不讓人敘敘舊。”
楊川睃了眼那屍體:“下手太慢你也不怕吃虧。”
說着又給旁邊的指揮佥事補了一刀。
曾培忽然嘆息:“是,下手太慢,讓我吃過一回大虧了。”
“……”楊川擡眸見他神色黯淡,只得笑笑,也不知該說什麽。
隔壁,門達院中也已厮打成一片。
在打鬥開始的那一瞬,門達便癱軟在了椅子上。
他原本想大不了魚死網破,但對方這般悄無聲息地湧進來,令他撐不住了。
他們能殺到這裏,說明外面的人都已經被收拾妥當,他卻未聽到半點動靜。
而且,竟然是錦衣衛。
他原以為今上就算要辦了他,也會動用其他衙門,誰知竟是錦衣衛?
錦衣衛都是他的手下,可這件事,他先前完全沒有聽到風聲。
恍惚之中,一張銀面具撞入了他的視線。
門達瞳孔驟縮:“奚、奚月……?”
外面夜色深沉,打鬥間又人影晃動,但他仍舊真切地看到了那張面具。
刀光四起,血花飛揚。殷紅濺在院子裏的青石板上,綻開一朵朵帶着令人振奮的腥氣的花,象征喪命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片刻之後,院中勝負已成定局,錦衣衛由刀刀殺招轉為盡力多抓活口,門達目光渙散地看着這一切,看着那戴着銀面具的人向這邊走來。
她像奚月,又不像奚月。他怔怔看了半天,直至她走到門外時,才猛地注意到,不像之處不過是她現在穿着一襲指揮使的飛魚服,顏色與鎮撫使的官服不同。
“奚……”門達吞了口口水,沒能順利地叫出那個名字。
她邁過門檻,站在他面前,擡手摘了面具。
“奚風?!”門達面色煞白。
巨大的恐懼令他連連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奚風死了!”
“是啊,奚風死了。”已有些陌生的清隽男音字字入耳,門達一身冷汗冒出,滿面驚愕地眼看奚風拔刀出鞘,提步走向他。
他一腳登在他旁邊的桌子上,繡春刀逼在他喉間:“是門大人安排人手殺了他,對吧?”
“我……”門達滞了一瞬,旋即連連搖頭,“不是,我沒有!你、你是在海上出了意外死的,跟我沒有關系!”
“哦?”奚風輕然一笑,“那為什麽與他同去的人,都安然離船了呢?”
他沒想等門達回答,只頓了一聲,就又說:“天順五年,他們又是怎麽死的呢?”他臉上露出詭谲的笑,慢條斯理的話語抑揚頓挫地響着,“是奚月為兄尋仇殺了他們,還是奚風……冤魂索命?”
門達一陣劇烈的戰栗,連額上的冷汗都因這戰栗而流得快了一陣。
“不做虧心事,何怕鬼敲門啊,大人?”奚風微凜的眸光裏含着點笑,玩味地在他臉上劃着。
門達連殊死一搏也忘了,怔怔地看着那張臉一分分逼近。
直至湊在他耳邊說:“您知道海水有多鹹、多冷,深夜漂泊海上有多恐怖麽?”
屋外,楊川擊暈了最後一個掙紮的敵手,轉手扔給手下綁起來帶走。
然後,他與曾培等幾個一同走向門達的屋子,遠遠便見門達緊阖着雙眼癱在椅子上,不知是死是活。邁過門檻,又見“奚風”盤腿坐在地上,一臉的無聊。
“師妹?”楊川喚了一聲,奚月啧了聲嘴:“押走吧。”說着就蹙眉嘆息,“真沒勁,我這編了一大套詞吓他,一半都沒說完他倒先暈了。這麽不禁吓,也不知平常哪來的膽子做那麽多惡事。”
“……”楊川哭笑不得。
敢做惡事的人,大抵都不信報應,又或覺得來事再報無所謂,這一世逍遙了再說。
你這“奚風”現世還魂過來索命,簡直足以擊潰他的全部信念。先前手裏沾染的條條人命,此刻頓時全要開始擔心是否會遭厲鬼清算,他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