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雲湧(五)
進宮面聖, 對二人來說倒無甚可怕,只是心情難免複雜。
畢竟他們從前不止是見過新君,而且頭回見面時,楊川還把他給按在了牆上。
紫禁城中一片肅穆,宮人侍衛三五步一個地林立在宮道兩側,紅牆聳立在白雪之上,放眼望去巍峨雄壯。
奚月和楊川在乾清宮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來恭請二人進殿。二人剛一踏過門檻, 便覺狀似空蕩的大殿之中并非只有一人氣息,四下裏顯有高手蟄伏。
“聖上好重的防心。”奚月輕笑而道。坐在禦案前正讀書的少年天子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誤會了。”
他打了個響指, 幾道身影旋即自房梁上閃身而下, 無聲抱拳。
皇帝指了指他們:“朕剛登基, 朝中勢力紛雜,所以安排了他們暗中保護,并非沖着二位。”
奚月點點頭, 接受了他這解釋, 接着又問:“皇上什麽事?”
皇帝一哂:“想請二位大俠幫個忙。”
奚月颔首表示洗耳恭聽, 皇帝道:“門達的罪證,大概不止那些吧?有勞将餘下的盡快送進京來, 朕好着人查辦。”
“好說。”奚月應下, 話鋒微轉, “但不知陛下想找什麽人來辦這案子?”
皇帝眉頭微鎖:“自是交給三法司。”
“也就是刑部、大理寺, 督察院。”奚月輕輕籲氣, “但錦衣衛的勢力早已滲透各個官衙,東廠提督薛飛又與門達私交甚密。未免牽連自己,薛飛勢必竭盡所能幫門達脫罪。皇上将此案交給三法司,只怕要節外生枝。”
皇帝眸光凜然,看了看她,道:“那女俠有何高見?”
奚月直截了當:“我想親自辦了門達。”
皇帝不禁一愣,連楊川都輕怔:“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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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門達公仇私仇攢了一堆,還有些江湖上的糾葛,要從他嘴裏探問線索。皇上若信得過我,我們便互相行個方便,如何?”
皇帝斟酌着,沉了口氣:“你不能直接要門達的命。”
“我在錦衣衛任過千戶、鎮撫使,知道朝廷的規矩。”奚月平淡道。
皇帝複又沉默了會兒,問道:“你們可還住在那家酒樓?”
見奚月點頭,他又道:“那容朕想一想,遲些時候,着人去向你們回話。”
“多謝了。”奚月垂首抱拳,全無施大禮的意思,轉身就往外走。楊川被她弄得有點懵,略作遲疑,便追上了她。
待得出了殿門,他不禁睇着她嗤笑:“人家好歹登基了,你下回客氣點。”
“啧。”奚月咂了聲嘴,笑瞧瞧他,忽而縱身一躍!
“喂——”楊川想說這是宮裏,然則她已然飛了出去,他只得也施展輕功去追,随着她飛檐走壁,引得底下的宮人驚慌失措。
“一會兒底下可要放箭了!”他哭笑不得,不知她這突然來得哪出。心下正想她是不是眼看局勢要翻盤開心得過了頭,風聲中傳來奚月的笑音:“你知道我當初是怎麽從先帝那兒讨的鎮撫使的位子嗎?”
楊川微愣:“怎麽?”
“我跟他說,我幫他平了曹吉祥的亂是我樂意,朝中還有比曹吉祥野心更大的人,我也樂意出手相助。若他肯給我鎮撫使的位子,我就幫他辦這事;若他不肯,我也不告訴他那人是誰,讓他自己看着辦。”
楊川略微明白了幾分:“你的意思是說……”
彈指間已到了皇宮外牆跟前,奚月運氣向上踏了幾步,一躍翻出,又一路踩着水花飛過了護城河。
她落穩回頭,就見楊川也落了下來。城牆之上的守衛已搭了箭,又在背後傳來的上司的呼喝聲中匆匆收了,奚月一哂:“江湖朝堂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向他們低頭,便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低了頭,他們就拿我當臣民了,這麽要緊的差事可未必肯給我。”
“……”楊川怔住,順着她的話想了想,笑贊,“還是師妹通透。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适才應該客氣一點。”
奚月鎖眉:“為何?”
“因為咱們沒有人馬。”楊川笑瞧着她。
這麽大的案子,不低頭跟皇帝調點人馬,你自己親力親為地自己從頭忙到尾麽?
然而這話說出,他又覺得大抵是自己想錯了。小師妹這麽聰明,這點事情怎麽可能想不到?她多半是心裏有底,要麽就是已有了別的打算。
卻見奚月顯然神色一慌,頓顯無措。
“……不是吧?”楊川窒息,哭笑不得,“你真沒顧上?”
“我這……一時糊塗。”奚月懊惱地一拍頭,“罷了!反正回頭皇上還得派人去酒樓給咱們回話,若他答應,那時再跟他要人也不遲!實在不行就……請蕭山派的師兄弟們幫一幫忙!”
楊川不禁被她笑壞了,然後,這事一時間就成了幾人間的笑料。
她行事一貫淩厲,辦起正事更是不茍言笑,尋她的笑料可不是件易事。難得尋到了,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哈哈哈姐!你的一世英名啊!”沈不栖伏在她肩頭上狂笑不止,奚月一張臉冷如寒冰,陰恻恻地盯向旁邊,原剛笑夠了的曾培張儀被她一掃又來了笑勁兒,先後撲哧一聲。
“你們夠了!”奚月氣得一拍桌子,“我不就是……一時失策嗎!你們笑什麽笑!回頭若沒有人手,我就拉着你們一起累死!”
“好說好說!”曾培繃住了臉,“跟着你辦案我一把好手,門達那點事,我一準全給你挖出來。”
奚月冷然一哼:“這可是你說的!”
張儀則遞了杯茶給她:“能不能打個商量,放門達一條生路?”
奚月手上一哆嗦,差點被晃出來的茶水燙了:“你再說一遍?”
張儀抱臂倚着桌子:“西四斬首有什麽意思?讓他充軍流放,我想半道親手要他的命,行不行?”
“……”奚月嗓中微噎。她理解張儀的恨意之深,卻不好應他這事。
眼下是當今天子要辦門達,定多大的罪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只能說:“這麽着,東廠提督薛飛……到時候交給你手刃,如何?”
張儀稍稍一滞:“薛飛?”
奚月篤然點頭。
薛飛手裏江湖人的命太多了,不論朝廷怎麽看,她都一定要以江湖人的身份了結了這閹官,到時讓張儀出一口惡氣倒也很好。
門府之中,門達焦急的踱着步子,幾個與之交好的錦衣衛都靜默地坐在一旁。廳中一片死寂,沒人知道該說點什麽,只覺心裏不安。
“不對,這事不對!”門達苦惱地一再搖頭,“當今聖上早就對我不滿,登基之後不聞不問,怕是要出事!”
“……那怎麽辦?”一個指揮同知道。
門達駐足,靜默地沉吟了良久:“這官位來得不易,若皇上并無它意,平白舍了這些,也不值當。”說着一頓,又續道,“但若皇上當真在做些什麽打算,我們總得有些準備,才好全身而退。”
那指揮同知點頭:“但憑大人吩咐。”
門達看看他們:“諸位全心全意信得過的弟兄,加起來大概有多少?”
幾人相互一望,都大抵猜到了門達的打算,便聽副使答說:“百十來號倒是有的。不過,若皇上當今下狠手,大人想憑這百十來號人從京中逃出去……恐是不能。”
“能與不能,都只能試一試了。”門達沉嘆,“這幾日,我會先送些銀票出去,托人安放在城外。到時,若我們能平安逃出去,這些銀兩必夠諸位後半生的開銷。若不能……我們死在惡戰之中,也比落進诏獄要強。”
诏獄是怎樣的地方,沒人比他們更清楚。
幾人一時無話,門達也沒心情再多言其他,便就此道了別。
他府中的下人送幾人出了府,幾人一言不發地走出了一段距離,拐了道彎,那副使就開了口:“你們說,門大人這一手,有多少勝算?”
“不全死光就是走大運了。”指揮同知淡聲道,幾人不覺陸續停了腳,頹喪氣漸次散開。那指揮同知冷笑了一聲,“沒聽說麽?先前那個張儀,落在了今上手裏。依我看,他就頭一個不會放過我們。門達再來這麽一手,非落得個謀逆的罪名,鬧得滿門抄斬不可。咱啊……跟了他這麽多年,也夠義氣了,如今我可不想跟着他一道送死。”
他們是都行了許多不義之事,可誰也沒有門達的罪過那麽大。
幾人不約而同地扭頭掃了眼不遠處的門府,又心緒複雜地先後轉回臉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哪有人這能為了所謂義氣舍棄自己的性命?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