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雲湧(四)
奚月他們便得以稍安了幾分心神, 在酒樓裏靜等進展。
他們一時也沒什麽事做,白日裏無非到酒樓後的院子裏練練功,要麽就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相比之下,倒是張儀的日子充實得很。
他的身子其實還在時好時壞的, 高燒常有反複。燒起來了他便睡, 不燒的時候, 他就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事幹,努力地适應少了一只胳膊的生活。
曾培私下裏有些擔憂地跟奚月說:“我看張儀……心裏可能有點苦。”
奚月也這麽覺得。她想張儀先前好端端的一個人, 能文能武, 智勇雙全。當下突然身負殘疾,即便嘴上再說無所謂,活着就好,心裏只怕也還是不痛快。
幾人便在得到禦醫的準許後, 拎了酒壺去了張儀房裏。張儀正聚精會神地用只右手吃飯, 竭力不讓碗轉來轉去, 見他們一道過來便笑:“怎麽了?”
“沒怎麽,陪你待會兒。”奚月一馬當先地坐到了他對面的長凳上, 拎起酒壺就倒了好幾碗酒。另幾人也各自坐下, 楊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狀似輕松地道:“張儀, 你若有什麽心事, 拿出來跟我們說。”
“心事?”張儀眸光微淩, 繼而又笑起來, “門達的事了了後, 我想跟你們走江湖去。”
“噗——”奚月楊川不約而同的一口酒噴了三尺遠。
然後奚月瞠目結舌地看他:“你認真的?!”
只見張儀神色一黯,她旋即意識到這話容易讓人誤會,趕忙又說:“我沒別的意思,走江湖什麽人都有,聽聞南宋時還有位獨臂大俠1,功夫好得很。只不過,這事辦妥之後,錦衣衛必會上下肅清,從前的袁大人多半也會回來。你若留在京中,榮華富貴是能享一輩子的,若去走江湖,那可就又兇險起來了。”
張儀嗤笑着搖頭:“我寧可去品品江湖上的兇險。”他嘆道,“江湖上再怎麽樣,還是名門正派居多、俠義者居多,一個義字當頭,總還能邪不壓正。但這京裏、這朝堂之上,卻有功名利祿諸多誘惑,激起的都是人心底最貪婪的欲|望。”
張儀說着喝了口酒:“早些年,還有于大人那樣的清正之官,可如今呢?天子昏聩,奸佞當道。自然,若太子有為,或許可好一些,但再之後呢?誰說得準?真是想想都煩。”
奚月聽着,不得不說:“這倒是個道理……”
江湖上再怎麽樣,都不像朝堂有這樣多的權勢金錢可争。單這一條,就可以讓江湖比朝堂幹淨許多。
豪傑們争奪絕世秘籍,不想争的大抵都還可抽身不理,但權勢鬥争就不一樣了,旁人把你攪進去,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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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事成之後,我們就一道走江湖去。”奚月說着傲然抱臂,“你是想入我們白鹿門,還是想進蕭山派?我可先說清楚,我們白鹿門不随意收徒的,一記千斤指名震江湖,你若不來,日後可別後悔!”
這話一聽就是故意挑釁,楊川摒着笑瞥她,朗然接口:“我們蕭山派那也是名震四方的,兩重訣專抵白鹿門的千斤指。再說,白鹿怪傑脾氣古怪,你能不能拜入白鹿門她說了不算,到時若被奚先生轟出來,你丢不丢人?”
“你說誰脾氣古怪?!”奚月拍桌瞪眼,“我告訴我爹啊!”
“我錯了我錯了。”楊川趕忙拱手,屋裏的氛圍在争吵擡杠間變得十分輕松,曾培邊喝酒邊一拍張儀:“咱不能在他們夫妻間站隊。我看這樣,咱哥倆回頭單獨走江湖去。內功不行,咱就鑽研鑽研外功,立個門派就叫……就叫錦衣門吧!獨創一套繡春刀法,然後……”
“然後氣死錦衣衛?”沈不栖突然插話。
曾培撓頭:“好像是有點砸場子。”
屋裏一片歡樂,張儀邊聽他們擡杠邊丢了片臘腸在嘴裏嚼着。這酒樓是四川人開的,臘腸也是川味的臘腸,微辣有嚼勁,搭着喝酒正合适。
奚月看他這一臉悠哉,并不太像心情沉悶的樣子,又想了想,索性斂住笑容,實話實說了:“哎,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們今兒來找你,主要是怕你因為這胳膊的事……心情不好。我們商量了一下,你若心裏憋得慌,想哭想罵人都随你,想打人洩憤我和師兄也扛得住,你別自己悶着。”
張儀就覺得他們适才的說笑都有那麽一分刻意的味道,聽到此方明白了,一哂:“我沒有,我真沒有。”
一屋子人都擔憂地看着他。
張儀噙笑又喝了口酒:“足足兩個多月,每天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的滋味,你們沒經歷過。我現下當真覺得活過來就是穩賺,別的都不重要。”
真的?
幾人打量着他的神色沉郁不言,張儀忽而一蹙眉頭:“唔……不對,也不是。”
他說着擱下了酒碗,眼底一股他們都沒見過的恨意直逼出來:“可以的話,我很想手刃薛飛或門達。”
文華殿裏,門達駭然打了個哆嗦,太子飲着茶,笑了一聲:“別緊張嘛,門大人。”
門達睃了眼太子手邊的那一摞罪證,強自沉着氣:“臣在朝為官多年,又執掌錦衣衛,平日查辦官員,難免得罪了人,是以……”
“知道,孤知道。一些連名字也不敢署上一個的江湖人士送來的所謂證據,孤不信。”太子口吻輕飄,說得門達莫名瘆得慌,“若不是大人主動來問,孤都不想多提此事。等到父皇病好了,孤一定為大人辯白一二,必不讓父皇冤枉大人。”
太子端然是在安撫他,可他愈發怵得慌。
殿中靜了靜,門達又道:“那個張儀,殿下您看……”
“這不是父皇還沒發話麽?”太子平淡地笑笑,“你放心,他那一身傷,且得将養些時日才能好,在此之前想來鬧不出什麽風浪。”
門達不得不将一口氣強咽下去,憋了半晌,只得道:“殿下說的是。”
門達無功而返,告退的時候顯然負着氣。文華殿中寂靜了半晌,太子胸中一股無名怒火呼之欲出,最終化作一聲冷笑:“來人。”
一個宦官無聲地穩步進殿,太子眼中幾許寒氣直逼着殿外:“去給我盯住了門達和薛飛。父皇病重,別讓他們節外生枝。”
此後的幾日裏,朝中的氛圍安靜。好像人人都察覺到了一股暗潮在無形中洶湧而至,只是不知這潮水會往哪兒拍,便都不敢妄動半分。
所有人都在靜靜蟄伏着、觀察着,祈禱在暗潮湧至眼前的那一刻,可以及時反應,全身而退。
正月十五上元節,京中下了一夜急雪。雪花自入夜時分開始飄,不過半夜就已積了很厚,又一直下到天明。
人們在清晨推開門窗時,都因外面的銀裝素裹而愣了一愣。
但便是這樣厚的積雪,也分毫沒能冷卻飄散開的消息引起的熱議。
“聽說皇上不好了。”
“說是已留了遺诏,免宮妃殉葬?”
正月十七,在一片積雪初融的寒涼中,喪鐘鳴響。
“咚——”
百官大恸,萬民哀悼。
“咚——”
江湖朝野,一片震蕩。
“咚——”
新君即位,萬象更新。
新君登基引得京中上下好一陣忙碌,彈指之間,就到了三月初。
柳樹抽綠,迎春吐蕊。奚月推開窗子,冷眼看着窗下巡街都顯然不複往日氣勢的幾個錦衣衛,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
“事情可算快了了。”楊川的聲音自她背後截來。
奚月剛要回頭,他先一步擁住了她:“等了結了這些事,我們就回到江湖上去……”他俯首在她頸間種下一吻,“你趕緊給白鹿門生個新掌門。”
“……噗。”奚月噴笑出聲,驀地扭臉也親了他一口,“再給你蕭山派也生個傳人,怎麽樣?白鹿門的跟我姓,叫奚陽;蕭山派的跟你姓,就叫楊溪。這倆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錯吧?”
“嗯……”楊川覺得楊溪不錯,奚陽偏于男孩一點,若是個女兒,他就說服她令取一個。
比如奚川?
罷了,好像更不适合。
二人信口說笑着,房門被人篤篤一敲。他們回過頭,是沈不栖。
“底下來了幾個宦官。”沈不栖指指樓下,“說皇上召見,讓你們即刻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