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雲湧(三)
氣氛唰然一靜, 奚月不做多想揭簾上車,楊川和沈不栖依舊守在車下, 以防東廠的人偷襲。
太子雖尚不明狀況, 一時卻也心頭一緊,穿過層層疊疊的錦衣衛便上了前。
他身邊自有侍衛跟着, 見他已離楊川只有兩步還要走近,便伸手要攔。
楊川信手丢了手裏的劍, 抱拳:“殿下。”
太子也沒認出他是誰,看看車中, 蹙眉問:“究竟怎麽回事?”
楊川想了想,壓聲道:“此人叫張儀,原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鎮撫使。近來門指揮使和東廠薛公公之間似乎有些誤會,邊推他來頂罪……不知是否與他和奚月楊川交好有關。”
最後出現的這兩個名字,令太子面色微震。
他複又打量了楊川兩眼:“你認識他們?”
“……是。”楊川颔首, 姑且認了下來。
車中, 奚月懸着一口氣查看張儀的狀況, 只見他滿口鮮血, 還道他仍是拼力想咬舌自盡。但她捏開他的嘴細看了一番,舌頭卻還完好。又把了把脈, 見心跳雖然虛弱可還算均勻,便鎖眉問曾培:“剛才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 他躺着躺着, 突然就吐血昏過去了。”曾培額頭上全是汗, “許只是傷得太重, 得趕緊找大夫。诏獄的厲害你也知道,這麽耗下去決計是不行的。”
奚月點點頭,外面的太子倒先一步道:“給他們安排個住處,傳禦醫來。”
“……殿下!”門達翻下馬背,疾步奔來,一揖,便道,“殿下,此人是我錦衣衛的要犯。讓這麽幾個不明不白的人劫了,殿下怎能只聽他們一面之詞就将人帶走?”
“那孤便不只聽這一面之詞。”飒飒夜風中,太子負手而立,淡睃了門達一眼,“指揮使大人,不妨說說他究竟犯了什麽罪?”
門達略微一噎,旋即拱手道:“此人欺上瞞下,臣疑他與瓦刺人有所勾結,所以……”
“瓦刺人?”太子輕笑一聲,“那這是個要案啊。既如此,孤就親自審了,必定審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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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罷遞了個眼色,兩旁的侍衛上前便要牽走馬車,門達一急,上前了半步:“殿下!”又強自平緩了兩分情緒,“這是錦衣衛的案子。殿下不明不白的非要插手,臣便只好禀明皇上。”
太子神色間微有一栗,靜了一會兒,又道:“那你就禀去。但凡父皇下旨,孤一定把人還給你。”言畢不再與門達多言,轉身便步入了不遠處的儀駕間。他身邊的侍衛自也不會與門達多嘴,待得門達和沈不栖上了馬車,就按照太子的吩咐駕車走了,駛出皇城,為他們找尋住處。
奚月沒敢在這些侍衛面前亮明身份,也就不好提自己先前在京中有宅子。侍衛們便給他們尋了家酒樓,遣走了別的住客,從上到下包了下來。
幾人安頓下來不過兩刻,禦醫便到了。太子也一并走了一趟,走進張儀房中一看見幾人的臉,驚得往後一跌!
“你們怎麽……”太子一臉詫異地看了他們半晌,“怎麽是你們?!”
奚月屏笑作揖:“對不住,殿下,我們原是想易容去救人,沒想到殿下會出面。未免節外生枝便也不好直接言明,殿下恕罪。”
“……”太子那見了鬼一般的神色又持續了一會兒才逐漸緩和下來,示意身邊的禦醫去為張儀醫傷,又徑自問奚月,“你們在京裏有多少人?”
“就我們幾個。”奚月說罷,反問,“門達可會去禀皇上?”
太子點頭:“會。”
“那殿下接下來是如何安排的?”她又說。
太子卻啞笑搖頭:“沒安排。如若父皇要人,我必須把人交出去。”
幾人一下子傻了眼,坐在矮櫃上的沈不栖和太子年紀相仿,跳下來便道:“哥們兒,你靠不靠譜?這可人命關天啊!”
“那我姑且把人救出來,比不比讓他直接回诏獄強?”太子一臉平淡,施施然踱入屋中落了座,又道,“好在明日是元月初一,百官朝賀,父皇必定忙得很。門達要禀這事,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初二初三。”
“……可就這麽一兩天,便是養傷,也養好不了多少啊。”和他還算有些交情的竹搖插了個話。
太子看了看她:“許多事就是無法十全十美。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他頗有一股處亂不驚的氣勢,而事情的道理,也确實就是這樣。
幾人各自沉默了會兒,太子踱到窗前看了看張儀,一喟:“果真傷得很重。”說着又看看奚月,“我只能再多幫一個忙——父皇要人時,你們如若不想讓他受苦便先一步取他性命,我可以上奏說是傷重不治。”
一句話,說得衆人眼眶都一紅。
“幾位很講義氣。”太子笑了一笑,“你們送來的證據我在看了。日後必定辦了門達,給諸位一個交代。”
這話太像是對臨死前的張儀做保證了,一時間無人去應,太子也沒再說什麽,給他們留了些銀兩,便轉身走了。
房裏久久鴉雀無聲,只有禦醫冒着冷汗給張儀治傷,過了不知多久,奚月才終于問出一句:“大人,他怎麽樣?”
禦醫一聲嘆息,說只能看命。
張儀的左臂确是沒能保住,不知是誰出的狠主意,他整條左臂被打得筋骨寸斷,上臂的骨頭更是大半都已沒了,生生剜出骨頭的刀痕依稀可見,翻爛的皮肉觸目驚心。
真不知他是怎麽扛住的。
先前幾人不算太熟,又還交集不少。他從不是個多麽顯眼的人,功夫平平的曾培都比他要顯眼的多。
錦衣衛中交口相傳的風評,也幾乎都是說他“唯利是圖”,“是個官兒迷”。
可哪有這樣唯利是圖的人呢?
幾人輪番守着張儀,可張儀一直沒醒。
說是沒醒,卻又睡得并不實在,稍有那麽一點動靜,他都會驚上一驚,對窗外偶爾響起的喊聲和他們輪換時的腳步聲猶為敏感。
這委實令人揪心,一看就是在诏獄裏受得折磨太多了,令他的一根心弦總緊繃着,聽到動靜就下意識裏覺得是有人要來提審。
好在竹搖很快想了個辦法,每每輪換或者有人進屋時,便先說一句“我是某某,你現在不在诏獄”,張儀就會一下松勁兒,繼續昏睡過去。
不知不覺,年初一就已翻了篇兒,初二的晨光投入窗中。
彼時正是奚月在房裏守着,橙紅的陽光令她覺得刺目,她卻還是迎着陽光看了好一會兒。她上一次這樣盯着陽光看,是在海上漂泊之時。那時她體力不支,見到初升的太陽時簡直頭皮發麻,滿心希望太陽升得快一點,盡快暖和起來,救她的命。
現下,她心力不支。滿心希望太陽升得慢一點,讓張儀多養一養,晚一步走到鬼門關也好。
與此同時,紫禁城中,陽光也正驅散寒氣,氤氲在宮殿四周的仙境般的氣息一點點褪去,紅牆綠瓦逐漸變得灼目耀眼。
這日并不上朝,但門達還是早早地就進了宮,等着觐見。
太子對他不滿,他早有所察覺。張儀絕不能一直在太子手裏,他無論如何都要在人醒來之前,把他弄回诏獄。
或者殺了也好。總之,他不能讓太子手裏有自己的罪證,否則一旦太子向皇上上疏,事情會難以收場。
但門達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傳召。到了将近巳時時,皇帝身邊的宦官出來道:“各位大人先請回吧,聖上身體不适,今日不見人了。”
門達心下一緊,可也只能作罷。皇上聖體欠安,怎樣的大事都要先等一等。
之後,他又這樣連跑了好幾天,可一時還是沒能見到皇上。
看來皇上這一次病得不輕。門達心裏有點虛,但又說服自己放松了下來。
畢竟皇上病着不止是不見他,便是太子也只是能在榻前侍疾,正事不得不暫且放下。為了個錦衣衛的事打擾皇上養病,是決計不可能的。
元月初六,己未日。
這天張儀終于在早上轉醒了,說睜眼就睜眼,吓得正要喂他喝藥的竹搖差點把藥扣他臉上。
然後,張儀便見這生得絕美的姑娘擱下藥碗呼天搶地地闖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張儀!張儀醒了!奚月!楊川!不栖!曾培!!!”
但聞樓道裏一陣混亂,幾人一股腦全湧了進來——這個時候,張儀都還沒回過幾分神。
接着他便想撐身坐起來,這才發現,左側好像少了點什麽。
他茫然地看過去,奚月驚喜的笑容僵在臉上:“那個,張儀……”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聲音不禁在嗓子裏卡了殼,倒是張儀一笑:“沒事,胳膊早就廢了。死裏逃生,活着真好。”
偏在此時,房門被扣得一響。
幾人回過頭,來者的一襲宦官冠服仿若鬼魅一樣,令幾人後脊發涼。
只見那宦官面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奚月不動聲色地握住劍柄,楊川則下意識地擋住了奚月,曾培上前喝道:“你是薛飛的人還是門達的人!”
“……都不是。”那宦官作揖,“是太子殿下讓臣來的。皇上近來身子不大好,以由太子殿下在文華殿攝政。殿下讓幾位安心,張大人的事,或有轉圜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