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再入江湖(四)
奚月在回白鹿門的路上, 一直在思量沈不栖和琳琅的事。
怎麽問呢?沈不栖一個字都沒提過, 怎麽問都很尴尬。
不如就直接問吧。
于是在臨到溫州之前,她開了口:“哎,不栖。”
不栖正吃着個炊餅,聽音轉過身:“嗯?”
“我問你啊。”奚月頓了頓聲,“你是不是喜歡琳琅?”
“呃——”沈不栖一顫, 一口炊餅直接落進嗓中,他頓時猛咳起來。
他趔趄地扶住旁邊的一棵大樹,奚月趕忙給他拍背順氣兒。眼見他憋得面色通紅還是沒能把餅咳出來, 她手上運了兩分力啪地猛拍了一下,沈不栖終于一口咳了出來。
他深緩了一口氣, 苦着臉看她:“姐,別亂說啊……我怎麽敢肖想你的人!”
“說什麽呢?!”奚月擡腳踹他, “我都成婚了你沒瞧見啊!”
沈不栖抹了抹嘴:“那她也是你的人,你從撒馬兒罕帶回來的。我心裏有數, 我……”
奚月啐了一口:“呸, 別胡說!”然後一拽沈不栖的手腕,“說說,你是真喜歡她不是?”
“……”沈不栖悶着頭不吭聲,奚月手型一轉就成了千斤指。
沈不栖吓壞了:“是是是是是是是!姐你放手……”
奚月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他:“那你好好搏她芳心啊, 我可幫不了你。”
沈不栖面紅耳赤,悶了半天, 才又說:“我跟她、我跟她不太說得上話。我不會波斯語, 她又只會那麽幾句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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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求助地看奚月, 明擺着有求助的意思,不過奚月沒接他這茬。
——她怎麽幫他?他倆風花雪月的時候她坐在旁邊當傳譯合适嗎?
二人一道又走了大半天,就到了曾培他們住的地方。奚月叫上三人一道去理罪證,整個過程死寂得跟沒有活人似的。
琳琅好歹還有沈不栖湊在身邊硬頂着語言不通的壓力獻殷勤,曾培和竹搖就一個勁兒地看奚月,看得奚月後脊梁一陣陣的發怵。
她終于不得不做出些反應:“二位,別看了……行不行?”
二人一并別開眼,靜默片刻,曾培說:“你和楊川……”
奚月低頭看腳尖。
“真、真成婚了?”
奚月目光劃着地面不知該說什麽,曾培又支吾道:“沒、沒事,你說,我扛得住。”
奚月嘆息這嗯了一聲,空氣頓時凝滞。
過了好半晌,曾培才又提步繼續向前走去,自言自語地搖着頭:“罷了罷了,我知道的。你們……唉!”
他其實何嘗不知,自己比不過楊川。只是一直不服氣,一直不甘心,一直想聽奚月親口說而已。
竹搖也是面色如土,低着頭心不在焉地又走了幾步,提步追上曾培。
然後,奚月就從他們的背影看出,他們一道嘆了口氣,一副難兄難弟的樣子。
之後的若幹天,便也都是這樣。她将罪證分置在父親的二十多處宅院裏,當下只能一處一處地去挑,單是路上就要消耗不少時間。要不是幾人都還有大義為重的品格在,就憑當下這尴尬勁兒,根本沒法一起幹事。
不過這樣的氣氛,或多或少還是影響了效率的。譬如曾培和竹搖都不太說話,翻到拿不準要不要用的罪證,便沉默地遞給奚月,奚月看後拿個主意,他們再沉默地收回手去。
再譬如,沈不栖在那日得到奚月的“準許”後,就一直圍着琳琅大獻殷勤,以至于奚月要喊他幹事的時候,總要喊上很久才能把他喊過來。
如此苦熬了近一個月,幾人可算将最要緊的罪證都理了出來,準備去南京與楊川彙合。
奚月原打算還是只跟沈不栖一道回去,曾培卻黯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娶不到你,接着當你兄弟還不行?”
“……”奚月即刻想拒絕,想說你何苦這樣?曾培卻又先她一步開了口:“我緩過來了,我不想那些事了。”
奚月的話就被噎了回去。
竹搖垂着眸也說:“我也去,我也緩過來了。在這兒悶着沒意思,還是一道走江湖心情好。”
琳琅則紅着臉拽着不栖的胳膊:“我……和不栖……”
……罷了。
奚月撐不住點了頭。曾培可憐兮兮的她看不過,竹搖則是她先前女扮男裝虧欠在先。沈不栖和琳琅眼見着要成,她這會兒強将琳琅擋下把沈不栖抓走幹活,那叫棒打鴛鴦!
五個人便一道上了路,幾日後到了南京,只等袁彬想辦法把罪證安排給要押送布匹入宮的錦衣衛夾帶進京。
京中,又一場雪過去,剛消褪到邊角的殘雪重新連成了一層。诏獄之中,怒聲咆哮震耳欲聾:“你瘋了?!”
門達手中的鞭子狂風驟雨般劈了一陣,血霧猛地激起,在他停手後,猶是彌漫了很久才逐漸減退。
門達握鞭的手顫抖不止,上前一把拎起囚犯的衣領:“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張儀深深地吸了口氣,帶着血霧湧進鼻中的空氣聞起來像鐵鏽一樣。
然後,他笑了一聲:“您到底……到底還在怕什麽?”
門達一記狠拳悍然打去,直擊張儀面門:“你說什麽昏話!”
張儀不受控制地後仰,被鐵索緊縛着,才可算沒倒下去。他眼前的昏花好像比方才持續得又長久了一些,艱難地緩過來後,他竭力睜眼,看向門達背後一丈外端坐飲茶的人。
薛飛沒看他,面色卻冷如寒冰。
張儀的眸光無力垂到地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又一分分挪回門達臉上:“大人您說得對,我們堂堂錦衣衛,憑什麽向閹黨低頭?您……”他猛烈地咳嗽了一聲,猩紅的血點從嗓中沁出,濺了一地,“這一計,已然成了。那沈不栖江湖人脈頗多,您透給他的事情,很快便會傳遍江湖,您又何必……咳咳,何必還這樣忌憚東廠?”
“你敢誣陷我!”門達又兩拳猛打上去,目眦欲裂,“誰給你的膽子!誰支使你的!你說——”
這怒吼,宛若發了瘋的獅子。
刑房外候命的獄卒、宦官、錦衣衛都躲得遠遠的,只有厚重的血氣在木栅內外纏繞氤氲,像一只鬼魅的手,挑動着人們每一根恐懼的神經。
“你如實招來!!!”門達驀然拔刀,繡春刀裹挾怒火刺進張儀肩頭。血花短促地漸起,又落在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囚服上,鋒利的銀刃轉瞬從後肩探出。
“門指揮使。”薛飛在此時悠哉地開了口。門達切齒停手,聽得他又道,“你該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
“……督公!”門達恨恨地轉過頭,猩紅未退的雙目看向薛飛,“我沒做那些事,你若不信……”
“我倒想信。”薛飛語調清揚,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看張儀,“我早就說過,我獨自來審他,你偏要同來,眼下真是尴尬。”
門達無暇品他的譏諷,焦急又道:“我何苦和您東廠鬥!”
薛飛恍若未聞:“還是讓我自己問問吧,指揮使大人去歇一歇。”
他的口氣不容置喙,門達牙關緊咬,靜了半晌,猛地抽了刺在張儀肩頭的刀,拂袖離去。
張儀痛得面色驟白,再度失血掀起的虛弱卻令他連喊也喊不出一聲。頭眼昏花間,他依稀看見薛飛放下了茶盞,一步步走向自己。
“張大人。”薛飛看似和善地拍住他的肩頭,張儀被繡春刀刺穿的傷口被他手指一按,冷汗登時如雨落下。
“臘月了。”薛飛微微笑着,“不想回家過年麽?”
張儀不屑地嗤笑,一字未發。
“你這麽攀咬門達,我真不知該信誰。”薛飛悠然地咂嘴,“我若用我東廠的手段問個清楚,你說你……”
“呵。”張儀生硬的笑音截了他的話,“你東廠的手段,是我錦衣衛玩剩下的!”
“是麽?”薛飛好笑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斷他這一口一個“我錦衣衛”的意思。
然後,他的手指又往張儀的傷處多按了兩分:“那我……在這兒為你新創個花樣,如何?”
劇痛令張儀心跳愈來愈快,他大張着口,卻死死将慘叫聲卡在了喉嚨裏,硬生生扛過了這陣劇痛。
薛飛嗤聲而笑:“你要麽說服我信,要麽說服我不信,不然我就把你的骨頭一根根從這傷口裏拆出來。”他陰恻恻地又笑了兩聲,“聽聞淩遲之刑有撐三四天才死的。啧,拆骨你打算撐個幾天?”
夜色下,押送江寧織造所制過冬布匹的馬車一輛輛進京,車輪碾着白日裏已被踩得稀爛的雪色,整齊地駛向皇宮。
途經一處胡同時,最後的那一列無聲地改了道,拐進了巷子裏。
複行三五丈,蟄伏在屋檐上的幾道身影倏然躍下,圍了馬車。
幾名負責押運的錦衣衛默然後退,車夫也立即下了車,任由幾人将車拉走。
這輛馬車在街頭巷尾繞了一個頗大的圈,走了許多無人踏足的地方。終于在确定無人跟随後,重新駛向了大路。
晨曦破曉時,一聲嘶鳴撞進了便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