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雲湧(一)
在罪證送達幾日後, 奚月一行人也入了京。他們個個都易了容,雖然拿着刀劍顯是江湖人的打扮,但守城的官兵也沒起疑。
幾人找了家酒樓住下, 小歇了一會兒後便下樓吃飯。一路舟車勞頓,當下奚月出手便很闊綽, 把店裏的幾道招牌菜全要了, 又按人頭要了米飯。
菜中有一道紅燒肘子色澤鮮亮,鮮香四溢, 肉炖得酥爛, 一夾便會脫下來。曾培吃了一口就說:“這個!張儀養傷的時候你給他買過!”
他話音未落, 奚月便覺楊川一記眼風掃了過來。
她趕忙往他碗裏噎了塊肉, 笑罵:“當時是咱們欠他的好嗎?就連現下咱都欠他人情, 等忙完了請他出來喝酒。”
這話奚月說起來也沒掩飾,一來他們都改換了容貌,親爹都認不出來, 二來張儀這名字也不生僻, 重名的想來不少。
然而這話說完不久, 一柄繡春刀就放在了桌上。
奚月悚然擡頭, 面前是個百戶。看着還挺眼熟,不過她一時記不起叫什麽了。
楊川也是心弦一緊, 不動聲色地抱拳:“這位大人, 什麽事?”
便見那百戶徑自在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你們剛才說的張儀, 是不是錦衣衛的鎮撫使張儀?”沉了沉, 又問了句, “你們是不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幾人相視一望,一時皆難辨敵我。奚月再開口時,也很謹慎:“不是,我說的是風景宜人的宜。不過你說的那位我也聽一位雁山派的朋友說過——儀表堂堂的儀,對不對?有什麽事嗎?”
“我跟張大人去過雁山派!”那百戶立即道,旋即神色變得複雜起來,既有喜悅又有憂愁懊惱,“你們若在江湖上的朋友多,能不能……能不能找人救救他?門達得罪了東廠,想推他出去頂罪,人押進诏獄兩個多月了。”
這百戶二十出頭的年紀,生得人高馬大,說到這兒卻眼睛都紅了:“你們行走江湖不知道诏獄的厲害,進了那地方還不如死了。我們尋機去看過他一次,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現下東廠又插了手,這麽下去恐怕……”
他說到一般,忽而察覺周圍一層不正常的死寂,遲疑着擡了擡頭,便見幾人都面色煞白。
他是不是驚着他們了?
那百戶趕忙斂了斂情緒:“……這些當我沒說!你們若能找到人幫忙,若不能,就當我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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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實在沒轍了,不然他也不想這樣冒險跟幾個萍水相逢的江湖人打交道。
錦衣衛裏就是這麽個微妙的地方,說起來烏煙瘴氣,可大約因為拿着禦賜的繡春刀四下辦案的緣故,許多人又還殘存着兩分血性,這點血性什麽時候會被激出來不好說,或許是兄弟落難之日,或許是家國危亡之時。
這百戶說完,便也沒有多留,拎着刀便又坐回自己那一桌吃飯了。同桌的另幾個千戶百戶往這邊看了看,也沒說什麽,大約都是私底下十分交好的人。
楊川一拍案便要起身出去,被奚月一把按住。
“那是诏獄!”奚月低喝。
“得救張儀!”
“怎麽救,咱們兩個單槍匹馬去劫獄嗎?”奚月銀牙緊咬,“我們再折在裏面,讓門達知道張儀騙了他,張儀就算是只九命貓也活不下來!”
楊川強沉下一口氣:“那你說怎麽辦!”
奚月腦子裏也是懵的。她原本當真以為,從罪證送進來開始,一切便該逐步解決了,就連方才所說的要請張儀喝酒她也是當真輕松地想過,這變故令她始料未及。
她勉強定住心神,壓音問曾培:“那幾個你認得出是誰麽?信不信得過?”
曾培點頭:“兩個千戶三個百戶。都在你手下幹過……那會兒你還是奚風。方才說話的那個後來到了我手底下,和張儀也一直都熟,早就和門達不太對付。”
那看來這事确是可信的。
奚月籲了口氣,覺得胃口全無便放下了筷子:“你們先吃,吃完來我房裏商量商量。”
說罷她就徑自先上了樓,另幾人可想而知也都沒胃口,紛紛撂了筷子一道上去了。
房門闩上,屋裏一片沉郁。幾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後,悶了好半晌,楊川才頭一個開了口:“诏獄的格局我們都熟。”
“你別想着劫獄,不可能。”奚月面色鐵青,“诏獄挨着南司,離皇宮也不遠。一旦出事,援兵即刻會到,我們就算能用輕功逃跑,到了皇城門口也勢必會被攔下。”
到時皇城上若放箭怎麽辦?他們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軀,一個個都得被射成刺猬。
“要不……我幫你們找些江湖上的朋友,一起劫獄?”沈不栖遲疑着說。
奚月還是搖頭:“若是來硬的呢,沒個幾千號人辦不成這事。但若幾千號人一道入京,別說廠衛,只怕就連皇上都要驚動。”
“而且也沒時間招募人馬了。”楊川接口道。
诏獄那鬼地方,多待一天就離陰曹地府近一步。從江湖上招攬朋友過來,少說十天半個月是要花的,張儀未必等得起。
“那如果來軟的呢?”竹搖遲疑道。
奚月看過去,她聳了下肩頭:“太子殿下給你們的腰牌呢?”
時日已久,楊川回想了一下才記起來:“你說崇簡王宮中的腰牌?”
竹搖點頭,沈不栖面色一喜:“在我這兒,臨出來時我給揣上了。拿這個去诏獄提人是嗎?我覺得可以啊!”
楊川卻鎖眉:“不行吧。崇簡王才十一二歲,他差人去诏獄提一個錦衣衛鎮撫使……”
沒道理啊?
“身份夠不就行了?诏獄裏當差的獄卒有幾分膽子能扣住崇簡王的人一問究竟?太子殿下可就他這麽一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奚月沉吟半晌,還是搖頭:“可诏獄畢竟是錦衣衛的地盤,此事又是門達親自在盯。想從裏面把人提走,絕沒那麽容易。”
“……那我也沒轍了。”竹搖嘆氣,“又不可能讓門達自己放人。軟的硬的都不行,還能怎麽辦?”
嗯?
奚月忽地面色一亮,幾人都看她,她則認真地打量了曾培一番:“……你和門達有點像。”
主要是體格像,他們兩個都是健碩的體格。
“我可以給你易個容……”
“別鬧啊!”曾培一臉驚悚地縮脖子,豎起兩根手指,“門達比我大近二十歲!眼睛鼻子嘴也沒一點長得一樣的,你要能弄出來那就不是易容了,那是幻術!”
奚月啧了聲嘴:“那我讓你見識見識幻術呗?”
曾培:“……”
三天後,臘月三十,除夕夜。
這天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過大年,冬日寒冷的街道上一派喜氣。就連诏獄之中仿佛也松快了些,獄卒們有了好酒好肉,對犯人的态度都和緩了幾分,加上這日子不論是錦衣衛還是東廠都沒人想來審案,獄裏的血腥氣也因此淡了不少。
張儀歪在牢房裏,神思渙散地胡想着些有的沒的。時而想起在錦衣衛裏的風光,時而又想起想要行走江湖的奢侈願望。亂七八糟的畫面在他腦海裏攪動着,記憶中一些令他熱血沸騰的精彩猶如窗外的煙花一般竄起,散出一片絢爛,又很快消失不見,找不到存在的痕跡。
他真的很累了,許多事情他費盡心神去想,也還是遲鈍得想不起來。
數丈之外的大門口,兩個正閑聊解悶的守衛看清了正往這邊走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等一行人走進後,他們又躬身見禮:“門大人。”
門達嗯了一聲,接着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好似嗓子不太舒服。
他咳了好一陣都沒停,神色不耐地指指身後的随從,兩個守衛便看向他們。
幾人的來頭讓人摸不清楚,因為他們穿的都是各自的常服。兩個守衛正奇怪,其中一個長得清俊的公子冷聲道:“我們是崇簡王的人,奉命來提個犯人。”
兩個守衛怔了一怔,旋即連連點頭,接連道了三聲請。
其實,他們就算不做這解釋,守衛也只能讓他們進去——這可是錦衣衛的诏獄,門達都來了,他們哪敢來人?
一行人順利地進了诏獄大門,很快,值守的百戶迎了上來,奚月又将适才那番話說了一遍,那百戶作着揖客氣地詢問:“請問幾位要提哪個犯人?”
“張儀。”
兩個字擲地有聲,砸得那百戶一啞。正要在做追問,卻見門大人已背着手一馬當先地領着他們往裏走了。
大除夕的,跟錦衣衛八竿子打不着的崇簡王……來提張儀?
這百戶怎麽想都想不通,卻又莫名的心裏發虛。
張儀這事,錦衣衛上下都知牽涉甚廣。門達想洗清自己,薛飛想問出究竟,近來兩邊都沒少使勁兒。
當下門達帶着崇簡王的人來提人……
壞了!
那百戶哆嗦着一拍腦門。
門達不會想不清不楚地了了這事,讓東廠查無可查吧?
若是那樣,張儀大概會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頭,薛飛沒本事直接問門達,不得找他這個當值的人出氣?
那百戶腦中嗡的一聲,頭都大了,朝裏看看,立刻走向大門:“哎,你過來。”
他叫過來一名守衛,壓着音跟他說:“你趕緊騎快馬去宮裏,找薛公公,就說門大人領着崇簡王的人來提張儀了。”
“是。”守衛也沒多問,應下便走。那百戶向裏看看,一手心的冷汗。
诏獄之中,牢房齊整。痛苦的低吟聲、凄涼的喊冤聲、懊喪的忏悔聲在過道中回蕩着,猶如陰曹地府的鬼魅。
獄卒仔細地查驗過腰牌後,領着幾人到了張儀的牢房門口。在他轉身開門的當口兒,幾人看清了張儀的情形,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您請。”獄卒打開門,恭請他們進去。奚月定住心神:“我們有幾句話,要先替崇簡王殿下問一問他,你們退遠些。”
獄卒們立刻向外退去,奚月楊川相視一望,輕顫着一步步走進牢中。
原正半夢半醒的張儀聞得腳步聲,驀然驚醒,目光無力地盯向二人,一股恐懼卻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
“張儀!”奚月低聲一喚,忍着鼻中的酸澀蹲下身扶他,“是我,我是奚月,我們來救你了,馬車就在诏獄外不遠處,你忍一忍。”
“奚月?”張儀神色恍惚,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旋即有了笑意,“哦,奚月……”
奚月向楊川遞了個眼色,楊川立刻上前一道扶他。沈不栖也走了進來,正要伸手,正攙張儀左臂的楊川卻頓顯愕色:“張儀你……胳膊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