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再入江湖(三)
南京, 三人在袁彬的住處苦等回音。初一個月無果, 第二個月有幾封零零散散的回信送至, 說了幾樁與此有關的事。
一封來自于川地,寫信的是位少幫主。他說他弟弟幾年前在鬧市上被一幹人馬硬生生搶走了, 至今杳無音信,他們找遍了四川, 也報了官,都毫無結果。
一封是一位獨自行走江湖的游俠寄來。他說自己成婚後不久有了一子,孩子三歲時, 一家三口一道去附近的縣城中買東西。過了沒幾日, 突然有山匪打劫,但不要金銀, 只搶走了孩子。他們難以以少敵多, 後來求助于附近的數個幫派, 在半個月後從那夥匪徒手中将孩子搶了回來。但那夥匪人也功夫頗高, 趁亂全身而退, 一個也沒抓着, 所幸孩子也毫發無傷。
還有一個來自于北方極寒之地, 道早年曾有人販到附近的人家打聽過本地幫派的情況。不過那年正好碰上旱災, 當地官府又昏聩,百姓能活下來全靠江湖俠士出手逼官府開倉放糧,都對這些個幫派千恩萬謝。是以人販這麽一打聽, 百姓覺得不對勁, 扭頭就告訴了這些幫派, 各派登時都防心大起,後來倒沒出什麽事。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四人一起細細地看過,覺得應該與東廠的事有關,可最終又只能嘆着氣擱下。
——這些信,沒有一個是将矛頭直指東廠,最多也只是說“或許與你們信中所言之事有關”。如此這般絕不足以作為證據,要以此讓滿江湖的人去與東廠叫板更不現實。
“看來還是得先把別的罪證送進去了。”奚月一喟,“得找不會令門達起疑的人送。”
不然,萬一剛一進城就被攔下可就糟了。他們從一開始就在防備這事,原想等岳廣賢醒後讓雁山派為蕭山派洗脫嫌隙,惹起江湖震怒逼迫錦衣衛收斂,誰料岳廣賢醒來時他們已成了兩個“死人”?為了不讓門達懷疑他們沒死,雁山派還是別突然出面了。
奚月苦思良久:“镖行都可信麽?”
“大多應該可信,但萬一碰上見錢眼開向門達報信的……也說不好。”楊川說着喟嘆,“廣盛镖行倒真信得過,可惜被屠了滿門。”
奚月又看向沈不栖,沈不栖也搖頭:“我沒什麽熟悉的镖行。你們若想找個門派幫着押送,倒能幫忙。”
“算了。”奚月旋即搖頭,“一幫江湖人士一道入城,反倒更容易引起懷疑。”
袁彬忽然開口:“那你說,用錦衣衛怎麽樣?”
“什麽?”奚月愕然。袁彬道:“南京這邊的錦衣衛,不像京城裏勢力那麽複雜。有不少有志之士想要盡忠報國,與我的交情也還可以。正好這也入冬了,織造府要送過冬的布匹進京,得用錦衣衛押送,可以讓他們順道把證據一并……”袁彬說到這兒突然反應過來,“東西多嗎?”
“……大概得裝個幾車吧。”奚月說,袁彬登時垮了面色:“那是不成了。”
“那如果先送一部分進京呢?”楊川看向奚月,“你挑一部分最要緊的出來先送進去,給太子一個查案的由頭。一查起來,把該拿的人拿了,餘下的東西再送進去必定容易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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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個法子。”奚月點點頭,“那就……師兄你在袁大人這兒守着,我和不栖一道回溫州整理東西送過來?”
沈不栖立刻反對:“你們夫妻倆一起去不好嗎?!”
“……你當我們不想一起去?這不是怕這邊有什麽變故你拿不了主意麽?”奚月鎖眉打量他兩眼,忽而覺得不對,“你怎麽這麽不想去溫州?”
前陣子原說把他先送回白鹿門歇着,他也不幹。
“……我沒有。”沈不栖矢口否認,“我就是看你們剛成婚沒多久,覺得分開不好。”
楊川失笑:“我們小別勝新婚,你瞎操什麽心?”奚月還想追問兩句,卻見沈不栖悶着頭出去了。楊川先前便摸到些頭緒,見狀不禁一笑,暗一拽奚月:“你來,我告訴你怎麽回事。”
他說罷拉着她避了避,到了屋角,把沈不栖和琳琅眉來眼去的那點事跟她說了。
“你怎麽不早說?!”奚月立時瞪他。
楊川慌忙補充:“我拿不準。”他見她還瞪着,又說,“我真拿不準,也沒問過。你要是樂見其成,這趟回去你自己問。”
千裏之外,京城初雪已過,潔白遍地。朝堂上的烏煙瘴氣好像都暫時被洗清了一些,街頭坊間,一派寧靜。
诏獄裏,幾個獄卒圍着炭盆烤火,偶爾瞧一眼背後牢房裏靜躺着的人,禁不住地竊竊私語。
“嘿,你們說,他還能活多久?”
“最多也就到臘月吧。正月不殺人,門指揮使還不趕緊了結了他?”
“我看不是。”有人嗑了個炒栗子,“聽說他挑得廠衛鬥了起來,薛公公現下恨門指揮使恨得牙癢,門指揮使是為這個才拿的他。那你說,指揮使不得盡力逼他招供,好到薛公公那兒證自己的清白?”
先前那個就反駁道:“啧,門指揮使也沒那麽怕薛公公吧……”
那人把一把栗子殼扔進了炭盆,盆裏頓時噼啪一片,火星兒竄了好幾竄。
“怕是未必有多怕,可你說,東廠若真死咬上錦衣衛不放,錦衣衛糟不糟心啊?”
自然還是大事化小的好。
幾人正點着頭各自琢磨,不遠處震來一聲咳嗽。他們趕忙看去,便見幾個錦衣衛的千戶百戶在那兒站着,滿眼的殺氣比繡春刀的寒光還可怕。
獄卒們不禁一陣心虛,旋即起身,連連作揖:“各位大人……”
“滾。”為首的那個淡聲道。幾人半分不敢耽擱,當即連滾帶爬地溜了。
幾名錦衣衛相視一望,留了三個百戶在原地守着,兩個千戶走向了那間牢房。
方才那幾個獄卒嘴賤歸嘴賤,倒會看人眼色,連滾帶爬地溜走之前把鑰匙留在這兒了。
一個千戶俯身撿起鑰匙,就打開了牢門,二人剛踏進牢房,躺在稻草堆上的那人動了一動。
屋裏光線昏暗,可那人一身的刑傷仍十分觸目驚心。兩個千戶趕忙去扶他:“大人?”
張儀勉強睜了睜眼,周身緊繃的肌肉在看清兩張熟面孔時略微一松。
“大人,我們不能久留,只跟您說幾句話。”那人頓了頓,艱難道,“門達不會讓您活着了,我們也不知該怎麽辦。幾個弟兄商量了一個徹夜,覺得……”他啞住聲,張了半天口都說不下去,還是旁邊的另一位千戶咬牙替他道,“大人,您不如招供了吧。橫豎都是一死,您這麽硬扛着只對自己……”
“是門達讓你們來的?”張儀冷冷開口。
二人一怔,旋即前者道:“不是。是我們自己覺得诏獄這地方……”
近來了就沒幾個能出得去的。
他略過了這一句,又說:“您又何必置這口氣?”
張儀阖上眼睛,笑了兩聲:“我不招供,薛飛就會一直疑門達,對吧?”
“是,可是您……”
“那就讓他們狗咬狗去。”他喉中幹澀,強吞了口口水,卻反湧起一股腥甜,令他眉頭緊蹙。旁邊的千戶趕忙起身去倒了碗水,暗自抹了把眼淚,才又折回來。
張儀被他們喂了兩口水,覺得腹中不适,便不再喝。他一哂:“都是跟過奚大人的兄弟……”說着他頓聲了一會兒,目光望着房頂,眼中有幾許霧氣一點點氤氲開來,“我真羨慕他們能走江湖啊。”
都說江湖之中人心險惡,可比之朝堂,還是幹淨得多。
在接觸到他們之前,他從不知人還真能為大義二字而活,他的日日費神鑽營謀求上位,好像突然變得十分卑鄙。
他們離開之後,他還是在日日費神鑽營謀求上位,他坐到了鎮撫使的位子上,可是,他并沒有從前官升一級時的那種痛快了。
他可能是瘋了,他忽地對錢和權都失去了興趣,京裏紙醉金迷的日子令他覺得興味索然。
甚至在牢裏的這些日子,他不斷回味的都是幫楊川遮掩夜探東廠、去雁山派做戲放他們離開。
做成那兩件事,真讓人暢快。
“門達不是個好人,他們江湖中人都忍不得,我也不想袖手旁觀。”張儀神色悠然,“你們不用管我。若真想幫忙,就讓薛飛來審我。”
“大人?!”二人猜到他想幹什麽,駭然大驚。
“我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麽不讓他們咬得更狠呢?”張儀眸光微凜,幾縷在暗做謀劃時才會顯露的精光一閃而逝,化作又一聲笑,“我也想拖個惡人給我陪葬,是誰都行。”
二人面面相觑,誰都想幫張儀圓個心願,卻又誰也不敢做主拿這個主意。
“啧……別這麽磨叽好嗎?”張儀疲乏地搖了搖頭,“若是奚大人,一定會贊同我這麽做。你們兩個大男人,還沒她一個姑娘家辦事幹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