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再度上路(四)
回到白鹿門時枯葉滿山澗,奚月才意識到這一路回來,又一個多月過去了。
她幾乎一路上都沒說幾句話,只是沉默地趕路,曾培和沈不栖知道出了事,也不敢找話題逗她開心,百裏之遙就幾乎都這樣沉默了過來。
但饒是這樣過了月餘,奚月也沒覺得心情轉好半分。當日的畫面猶如夢魇一般在眼前晃着,揮之不去,無計可施。
她竟然把楊川扔下了。
不是說有什麽不對,因為當時的确無力脫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可這個結果,依舊令她憤怒、惱火,乃至前所未有地厭棄自己。
她竟然把楊川扔下了。
深入骨髓的無力和恐懼便這樣糾纏了奚月月餘。午夜夢回,她甚至不再夢到那些可怕的海水和火焰,一次次萦繞眼前不散的,變成了楊川遍身是血倒在她懷裏的樣子。
她原以為那天從他中了那一劍開始,她整個人就懵了,之後的一切都渾渾噩噩。
可在夢裏,他的每一絲神情又都那麽清晰。他虛弱得還剩最後一口氣,仍然笑着,說服雁山弟子放她下山。
夜靜更闌,風清月皎。奚月尋了壺酒,走到宅中後院的小湖旁,坐下身仰頭便灌。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酒量不錯,她也如是。這一灌便灌下去小半壺,不得不緩口氣時奚月才将酒壺擱下,信手擦了把嘴。
在她正要拎起酒壺再灌的時候,一個呈滿牛肉、牛肉上還放着一個饅頭的碟子遞到了她面前。
奚月蹙眉,循着端碟子的手看上去,一滞:“爹。”
奚言笑笑,坐到她身邊,睇了眼碟子裏的東西:“邊吃東西邊喝。”
奚月搖搖頭,望着月色下反着光影的漣漪盡力地籲出一口郁氣:“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我知道你瘦了好多。”奚言不依不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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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月沒法子,就揀了塊醬牛肉來吃,又把饅頭也拿在手裏,沒精打采地揪了塊扔進嘴裏。
奚言在旁笑嘆:“小時候,你什麽都跟爹說。去了京城一趟,倒是眼見着長大了。”
奚月沒吭聲,他又轉過頭來看看她:“三年前出了什麽事,你不肯說,這回還不肯說?當然,爹可以不逼問你,可你也不能就這麽憋着自己。”
人有心事,從來都不要緊,但總要宣洩出來,再潇灑的江湖豪傑都一樣。
奚月就是凡事太愛自己扛了。奚言從曾培沈不栖到竹搖琳琅都問了一圈,竟然沒一個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連同去的曾培沈不栖都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出“楊川沒能下山”。
沒能下山,是被扣下了還是死了?不知道。
奚言說完,見她還不開口,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湖面陪她沉默。
寂靜半晌,耳畔突然響起一聲啜泣。
奚言忙又看去,奚月正抹眼淚,可越抹哭得越厲害,直至徹底哭得兇猛的時候,她終于嘶啞着說出一句:“爹,我把師兄扔下了!”
話匣子自此而開,然後越說越多。
奚月說,我就不明白,江湖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自幼在江湖長大,自問早已看遍了這個地方的快意恩仇。可一夜之間,滿江湖被一本秘籍攪得一團糟也罷,還都人人變得不分是非黑白,叫門達牽着鼻子走了?
“怎麽能這樣!為什麽門達那樣的奸佞在京城過得逍遙自在,師兄這樣的好人卻要受盡苦難。老天瞎了眼,世間衆生也都跟着一起瞎了嗎!好端端的一個蕭山派,百年威名因為幾句傳言,說毀便毀了。師兄因為那趙知倫幾句搬弄是非的話命懸一線。他們怎麽就不想想,蕭山派為什麽要做那種惡事,師兄何必去殺岳廣賢?一個個都種蠱了不成?”
奚言沒有打岔,安靜地聽她說完,才含着笑道:“那爹爹告訴你,江湖不是‘變成這樣’,江湖從來就是這樣。”
奚月沉悶地又灌了口酒。這道理她其實懂,這句話她已對自己說了成千上萬次。
奚言又繼續說了下去:“江湖是什麽?江湖是人,是成千上萬的人。人與人不一樣,但絕大多數人,是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的,這放在哪兒都一樣。”奚言輕輕地吸了口夜色下的涼氣,又循循地呼出來,“你啊,還是沒長大,看事非黑即白。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江湖沒有那麽糟。就連朝廷,其實也并沒有那麽糟。”
奚月鎖眉,怔怔地看向父親,覺得父親在為了開解而開解。
——江湖有沒有那麽糟,先不提。朝堂還不夠糟?
今上再度登基後,做的頭一件事便是清洗了一遍朝堂。
兵部尚書于謙于大人、內閣輔臣王文王大人被斬首于市,曾在德勝門擊退也先人的副總兵範廣甚至被淩遲。
這都是民間有口皆碑的忠臣,若說做錯了什麽,最大的過錯大概便是在景泰帝在位的那些年,也在朝中做官吧。
再反過來看,石亨、曹吉祥等借所謂“奪門之功”投機取巧的小人,反倒春風得意了多年,若不是最後鬧出謀反的事情,現在估計還正得意着。
呵,奪門之功。
奚月一個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場無需存在的鬧劇。有沒有這一樁事,景泰帝死後,今上都是再度登基的那一個。可今上自己偏就信了這些。
抛開這些不提,孛來兵馬也還在河套呢。
他們以入貢為名要求進京,又以路不好走為由改道陝北。那條路千百年來都是邊防重鎮,可皇帝為了早些納貢,竟就點頭同意了,結果貢沒納着,倒叫人家在河套賴了下來,成了抵在大明咽喉上的一把刀子。
奚月想,如果秦漢時的蒙恬、衛青、霍去病在天有靈,估計能氣得活過來。
若她當皇帝當成這樣,她得自盡謝天下。
父親還說朝堂也沒那麽糟?嗤……
奚言察覺到了她神情中的幾許不屑,搖了搖頭:“江湖是人,朝堂也是人。”
他說着去拎她手邊的酒壺,她下意識地一攥,然後松了手。
不想他拿起來灌了一口,接着說道:“你看,你從不說錦衣衛不好,只是罵門達、罵門達的坐下走狗,為什麽?因為你知道錦衣衛還有曾培、有你、有袁大人。放到朝堂、江湖,你怎的就不懂了?”
奚月微微一愣,怔然看向父親,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江湖上、朝堂中的人,和你們錦衣衛一樣,都是有好有壞,有明白人也有糊塗人。你不能看見幾個壞人、糊塗人就覺得一切都壞了,是不是?”奚言輕輕一喟,“再說楊川這事……”
他頓了頓,續說:“誠然,江湖上道聽途說毀了蕭山派的名聲、毀了楊川的名聲,着實讓人憤慨。可你想一想,東福神醫座下門徒死傷大半,廣盛镖行幾乎盡毀。若江湖衆人聽聞此事卻無動于衷,這便是你想要的江湖了嗎?”
奚月忽地打了個寒噤。如果江湖那麽冷靜……
未免顯得冷血。
奚言拍了拍她的後背:“我知道若勸你多歇幾日,你必定不聽。那就想開些,明日一早拿着《盛林調息書》去吧。把他救回來,然後爹跟蕭山派提親,招他來當上門女婿。”
“……爹!”奚月雙頰驟紅,“您別瞎說!”
氣氛頓時充滿窘迫羞赧,于是父女二人都沒注意到,身後的一道月門那邊,伏着的三個聲音同時脖子一梗,又繼續側耳傾聽。
奚言探究地看了看女兒:“你不喜歡他?不喜歡就算了,爹不逼你嫁不喜歡的人。”
“……”奚月微噎,低着頭悶了半晌,末了又揪了塊饅頭吃。
奚言探頭:“你到底喜不喜歡?”
“……”奚月深吸氣,擡眸撇撇父親,繼續塞饅頭,“我……”她用力一咬下唇,“師兄最好了,和他待着我就安心。”
啧。
奚言覺得有趣。
看曾培他們的樣子,他覺得奚月出門在外必是獨當一面的人。結果問及這種事,她卻還扭捏得不行,他先前以為她遲早要拍着桌子跟她說“爹,我和師兄訂下終身了,您趕緊跟蕭山派提親去吧!”……看來是想太多了。
月門後,三人陸續轉過身,神情落寞,面色慘白。
然後,先後一聲短嘆。
“唉……”曾培拍了拍竹搖的肩頭。身為一個曾經的錦衣衛千戶,他現在詭異地跟一個青樓花魁生出了難兄難弟的感情。
“唉……”竹搖握住琳琅的手,也一股難兄難弟要抱頭哭的味道。
“唉……”琳琅反手握握竹搖。她腦子裏回蕩起一首熟悉的波斯情歌,大意大致是說,自己心愛的男子愛上了別的女子,于是天邊的月色都好像不那麽明亮了,因為心上蒙了一層風沙;明澈的湖面看起來也不那麽美了,也因為如同心上蒙了一層風沙。
唉。
他們心愛的女子,愛上別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