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陰謀疊起(五)
金瓯茶樓裏,楊川屢次沖解穴道無果,心下直慨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直至入夜十分,他終于将穴道沖了開來,本想趕緊離開茶樓找奚月去,想了想,又收住了腳。
——他在溫州人生地不熟,但奚月卻熟悉得很。從白日裏那一衆豪傑的反應看,白鹿門在此地又着實威望頗高,自己卻有可能出門就再被錦衣衛盯上。那他自己尋出去,絕不如等小師妹找回來好。
于是奚月在夥計的帶領下走進雅間的時候,就看見楊川正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地喝茶。
她原以為楊川即便內力深厚能沖開穴道,也要再過一兩個時辰才能成功,不禁啞了一啞:“師兄內力真是厲害!”說着去他對面也坐下來,細看了看,方覺他面色發沉,又問,“怎麽了?”
“師叔他……”楊川啧了聲嘴,“似乎對我意見很大?”
奚月一聽這個就窘迫了起來,目光閃躲了半晌,才勉強笑了一聲:“我爹對咱們倆……誤會了。你別當回事。”
楊川坐在她對面,長長地籲了口氣。
不知怎的,她被他這輕微的動靜攪得心裏發亂,還瞎緊張,過了須臾才緩過來三分,結果她擡眼時他剛好開口:“師叔沒誤會。”
奚月的神色驀地僵住,剛投到他面上的目光像是無形中被灌了鉛,想挪也挪不開。
楊川颔了颔首,心裏也很緊張:“我……我不太會說話,不過我們也相識這麽久了,我想知道師妹你怎麽看我。你若覺得楊川這個人還可以,我就……”
他一提自己“不會說話”,奚月就鬼使神差地想起前不久在蕭山派被他噎得生氣,最後獨自離開的事了。
她于是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你怎麽着?”
“……”楊川連體內的內力都翻湧了一下,才将話說出來,“我就寫信給師父,讓他向白鹿門提親。”
奚月:“……”
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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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羞赧不已,同時心下又被氣笑。
誰要跟他談婚論嫁了,嘁!
她心裏傲氣地跟自己說,她才看不上他呢。她堂堂白鹿掌門的獨女,想找個什麽樣的男人不行?她為什麽不找個嘴巴聰明會哄她開心的?
她便白了他一眼:“沒工夫,一堆的正事沒辦完呢。我得先……”
“那正事辦完你嫁給我?!”楊川脫口而出。
雅間之中唰然一靜。
奚月慌了。
她心裏瞎想什麽找個會哄她開心的當然是開玩笑逗自己,可他竟然是認真的?!
這麽沒頭沒尾地突然談到這一層,他竟然是認真的?!
這話讓她怎麽接?!
她目瞪口呆地與他對視了好幾息,眼見着楊川眼中的異彩一分甚過一分,終于不得不一拍桌子:“誰要嫁給你了!你這人真奇怪!”
一句話而已,他眼中的異彩就沒了。
奚月一時竟有點心疼,觑了觑他,就将視線挪了開:“你是我師兄。再說……再說你可真不會說話。”
她懷疑他到現在都沒明白那天她為什麽不高興。
楊川心下失落。他會開口,當然是以為這事能成。
這一路他都在想這件事啊,他想自己和她是師兄妹,許多想法又都合得來,她對他也……還算親近吧。他以為她或多或少是有那麽一點喜歡他的。
可是她拒絕得真幹脆。
楊川只覺周遭都黯淡了,悶了半晌,遲疑着又問:“你是……喜歡曾培嗎?”
“什麽?!”奚月又一度的目瞪口呆,“你再說一遍?!”
“我就随便問問。”楊川見她這樣,趕忙解釋。頓了頓,卻又說,“或者……竹搖和琳琅?”
奚月簡直覺得沒法和他說話,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楊川就趕忙攔她:“我錯了我錯了!”
奚月停住腳,眼簾下垂,冷冷地盯着地面:“讓開。”
“……別生氣,我不問了。”楊川深深地緩了口氣,“我們說正事?”
奚月擡眼瞪他。
不會說話,認錯倒很快。
再者,他好歹說正事的時候他一點也不顯得不會說話。她在錦衣衛和他共事的時候可完全沒覺得他笨,看來他笨全笨在兒女情長上了。
罷了,放過他了。
她嘴角微扯:“那你跟我來。”
楊川一怔:“去哪兒?”
“去我家啊。”奚月淡聲道,“我爹說江湖上的流言這麽傳,門達有恃無恐,京裏肯定被把持得很嚴,我們手裏的證據難送進去。先商量商量如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毀了門達的名聲,讓他收斂些再說。”
二人便就此離開了金瓯茶樓,在夜色中踏着疾風朝郊外奔去。
楊川一路都沒吭氣兒,去奚月家這件事讓他莫名的很忐忑。他也說不準是忐忑什麽,是因為要見到她爹?可方才都見過了。
那是因為她爹對他的态度?可當下是要談正事,在乎什麽态度?他給門達都當過一年手下。
半個時辰後,奚月領着楊川入了山。
這山一看就鮮有人來,連個正經的山路都沒有。她挑了一條樹木相對稀少的地方便帶他走了進去,左拐右拐地不知走了多久,連山澗瀑布都繞過了好幾處,終于遙遙地看到一處院落。
月色星光之下,那院落的朱牆灰瓦映入眼中,和周圍的荒山野嶺格格不入,又偏被襯得十分別致。
楊川不禁訝然,暗道這位師叔可真獨樹一幟。
江湖之中,豪傑們大多不屑于在吃住上費心思,不少人都覺得錦衣玉食不是江湖人的風格。像白日裏出手幫他的青衫書生那樣的人,估計就常會被人嘲笑,話能說到多難聽,楊川也大抵知道一點兒。
奚師叔這是真不在意旁人的評說才能這樣搞。怪不得江湖上都一口一個“怪傑”地叫他。
到了門外,奚月便直接推開了門。院子裏被四周圍的籠燈照得暖黃,正當中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銀杏樹下有石案石凳。奚言正坐在石案邊品着酒,見他們回來,清了清嗓子:“坐。”
楊川立時就再度感覺到了師叔對他的不待見。
氣氛自然變得十分古怪。
奚月也察覺到了,她先一步過去坐下,目光在二人間蕩了兩番,最後還是決定說自家親爹,便意有所指道:“爹,我們來談正事。您覺得怎麽辦好?毀門達的名聲可不容易,他能殺幾十上百號江湖朋友栽贓到我們頭上,我們總不能也濫殺無辜去栽贓他。”
奚言抿着口酒,聽她這麽說就笑了:“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平素聰明得很,一年不見讓誰帶傻了?”
奚月:“……”
楊川深吸氣望向星空,強裝沒聽懂。
奚言從容地又說下去:“我問你,那什麽镖行的人也好,東福神醫的座下弟子也罷。慘死蕭山附近是真,可江湖上有多少人見過?”
“……應該沒多少。”奚月道,“一來蕭山偏僻,二來雖然死的是江湖人,可官府也得去收屍,天明後不久就收拾幹淨了。”
“這不就是了?”奚言睇着她一哂,“這事鬧得這麽大,一是因門達刻意放出消息,二是因先前便有所鋪墊——镖行的人先死了二十多號、東福神醫死在他兒子面前,這些他們自家人說出來的話都很可信。旁人先信了這些,已然認為蕭山派不善。尋去蕭山派的人再出了事,蕭山派這才說不清了。”
奚月順着父親的話想,覺得是這麽個道理。
如果沒有前頭的鋪墊,只是平白無故在蕭山派附近死了百十號人,那估計門達再怎麽去傳是蕭山派殺了他們,江湖上也不會信。
她就又往深裏想了想,大概摸到了父親的意思:“您是說……我們可以找江湖上有名望的門派來放消息,說門達殺了他們的人?比如讓蕭山派說,自己的弟子被門達劫殺?”
“理沒錯,但蕭山派不行。現下門達是錦衣衛,那是朝廷的人,蕭山派卻名聲不好。你若說蕭山派的人被劫殺,江湖上沒準要反贊門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楊川一聽自然難免惱火:“師叔!”
“我說錯了麽?”奚言乜着他,楊川又把這口氣忍了下來。
沒錯。
他盡量平心靜氣:“可不找蕭山派,還能找誰?哪個門派也不會随随便便幫我們扯這個謊啊。門達的罪證又不能輕易帶給旁人看,在外人眼裏,只會覺得我們為了洗脫蕭山派的罪名,無所不用其極了。”
奚言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一味搖頭:“那雁山派呢?”
楊川:“雁山派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正派啊,更不會……”
“岳廣賢練《盛林調息書》練得走火入魔了。”奚言一語點中要穴,楊川不禁一愣:“您是說……”
奚言再度看向他,眼中很難得的,有了那麽一點點贊許:“聽月兒說你把下卷練完了?倒很厲害。你們不是原也打算去救他?那就去,救成了,他自然願意幫你。”
結果楊川脫口又問:“那若救不成呢?”
“……”奚言被問得一噎,認真看了看他的神色,才相信他并不是在有意嗆自己。
而後他道:“随緣,認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