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出逃(三)
清風徐徐撫蒼生。
奚月在詫異裏懵了半晌, 任由那風卷起她鬓邊散落的碎發,惹起的微癢卻拉不回她的神思。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有了反應, 心如鼓擊地回思楊川剛才的話, 又久久不知自己當下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他也是袁大人找來的幫手。
他也是來找門達和東廠算賬的。
那就是說她……
一陣狂喜猶如刺破厚重雲層的豔陽般湧上心頭,将她心頭擠壓許久的陰霾一舉沖破!
下一瞬,奚月霍然轉身,急奔回酒樓之中。
楊川剛敷衍了曾培他們幾句,正重新端起碗要吃面, 後背被人一把撲住。
他惶然起座回身,茫然不知她怎麽了,一句“師妹”剛出來,就見眼前的小師妹哇地一聲哭了。
——炸裂般的哭聲, 驚天地泣鬼神。
滿大廳都一驚,所有人都驚詫地望向這一桌,這一桌更每個人都望着奚月。
沒有人見過她哭,就算是楊川,也沒見過她大哭。
她得知東廠抛出秘籍便輕易攪亂了江湖的那天,都沒這麽哭過,然而那已是天大的事情了。那件事讓他們身陷險境, 且一時無人知道該如何脫困, 她都并沒有哭成這樣。
“……師、師妹?”楊川被她哭得一頭霧水, 又不知緣由, 連哄都沒法哄。
他于是就僵在那兒, 她緊摟着他的上臂, 他的手就僵硬地懸在半空。心裏有個念頭讓他覺得應該反摟過去給她順順氣,可整個人又都僵得不停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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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片刻,又有一種感覺令楊川如芒刺背。
于是,他下意識地偏頭掃了眼身後,立刻注意到背後四人裏,除了沈不栖,其餘三個都在咬着牙瞪他。
“?”楊川更加莫名,強自緩了緩神思,手終于拍了拍奚月的後背,“師妹,師妹?怎麽了?別哭。”
曾培冷哼一聲,拍案而起,提步上樓。
竹搖和琳琅似乎被他啓發,幾乎同時站起了身,也冷臉離去。
只有人畜無害的沈不栖還在繼續傻看。
奚月又哭了一會兒,宣洩夠了,松開他抹抹眼淚,彈指間破泣為笑:“沒事了。”
“……”楊川凝視着她,她卻顯然并沒有女孩子慣有的矯情,說沒事也不是在忸怩地等他追問,因為她直接坐回去吃起了她的面。
楊川回過身,不覺間和仍在傻眼的沈不栖對視兩息,繼而一咳:“不栖。”
沈不栖一激靈:“嗯?”
楊川伸手端起他面前的碗:“你能不能上樓吃?”
“啊?”沈不栖滞了滞,明白他們有話要說,立刻幹脆利落地接過碗,往樓上竄。
楊川又偏頭看看還在打量他們的滿座豪傑,複咳一聲:“諸位,看夠了沒?”
他那張歪臉乍看之下挺吓人,滿座豪傑猶如被人在眼前打了個響指般齊齊回神,恍然驚覺自己已盯着人家看了半晌,各自繼續回過頭吃自己的飯。
楊川瞅瞅自己碗裏的牛肉面,又瞧瞧在旁邊悶頭大快朵頤的師妹。心裏自是好奇她方才的舉動,但又清楚他若直接發問,她八成絕不會說。
他于是邊挑面邊斟酌言辭:“那個,師妹……”
奚月嗯了一聲,但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楊川摸索着,覺得小師妹這是覺得自己剛才哭得丢人了。
他繼續挑面,挑起又放下,可就是沒往嘴裏送,因為嘴在忙着說話:“我覺得你……”他笑了一聲,“我覺得你可能慣于遮掩心事了。但是你看,現下咱們已經離開了錦衣衛。行走江湖,不如爽快一些,你有什麽心事,許可以跟我說說?”
這話說完,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想幹什麽。
想一解适才的疑惑?還是想抓住這個引子與她交心?
幾日前朦胧浮上心頭的感覺令他自顧自地雙頰一熱,盯着碗把卷在面裏的牛肉一塊塊往上撿,言辭循循善誘:“你我是兄弟門派的師兄妹,對吧?又好巧不巧地都來幫袁大人的忙,是不是也算有緣分?日後有事情,我都可以幫你分擔。你大可以放心地說給我,只要你不肯,我決不讓第三個人知道。”
這會兒,奚月把碗裏的面吃完了,擡手一抹嘴,看向他的眼睛還紅紅的:“你真想知道?”
楊川點頭。
他想知道。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奚月好似還有些矛盾,目光閃爍了幾番,最終重一籲氣,又向門外走去:“那你跟我來。”
楊川剛忙跟上。踏過門檻的剎那被涼風一吹,驀然又想起她剛才抱着他哭的樣子。
他忽地拳頭一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蠢啊!
他為什麽沒反手把她抱住?
艹!
奚月沿着鎮子裏不寬的小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一直沒有回頭,萬千或近或遠的記憶如若百花争奇般在她心頭一茬皆一茬地綻放,綻出激動、憤慨、喜悅、恐懼、迷茫,又被一只大手混亂地揉碎在一起,揉成當下的複雜酸楚。
她在這種酸楚中,癡癡地笑了一聲又一聲。楊川聽在耳中,幾度想作催問但都忍了下來。
終于,她走到了巷子盡頭,縱身一躍,輕松地翻上了旁邊三幢小樓的樓頂。
楊川随之躍上,奚月站在房瓦上,指着隔了兩條小街的一方破舊院子說:“看到那個茶肆了麽?”
楊川細看了一眼牌匾:“寫着‘吳記’的那個?”
“對。”奚月笑笑,随意地坐了下來,凝望着那邊繼續說,“四年多前,我和我爹雲游四方,就是在那兒被袁彬截住的,當時他還是錦衣衛的指揮使。我當年……才十七歲,只覺這人竟能找到我們的行蹤,一定可怕的很,差點一指頭捏死他。”
“……四年多前?”楊川對這個時間有些不解,想了想又問,“你兄長也在?”
奚月恍若未聞,繼續說了下去:“袁大人跟我爹說,皇帝庸碌,東廠奸邪,錦衣衛也爛在了根兒裏。他不想看朝廷這樣昏暗下去,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不知京中還有誰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他想孤注一擲,借助武林與京中毫無瓜葛的勢力,鏟除奸邪。這我知道。”楊川接過了話茬,笑說,“他來蕭山派時也是這樣說的。”
奚月點點頭,也笑起來:“嗯。但是他在找我們之前,并不知江湖上傳言的我爹有個獨子奚風是假的——我娘生完我就血崩離世了,我爹從來沒有兒子,只有我這麽一個女兒。”
“什麽?!”楊川大驚失色,奚月噙笑欣賞他的反應:“當時袁大人也是這個表情。”
楊川瞠目結舌:“那奚風……”
“就是我啊。”奚月以無比輕松的口吻,點破了這層彌天大謊。
一時間一切寂靜,只有風聲在二人間嗚嗚咽咽,楊川錯愕地打量着她,感覺所有的思緒都在一道道打結。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可是她的“一切”,也太出人意表的豐富了。
奚月卻如釋重負般,語氣越發輕松:“不過這不是重點。”
“這還不是重點?!”楊川心驚膽寒,怔了怔,也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側臉,恨不能一眼看破她還有多少秘密。
奚月笑了聲:“你不是想知道我剛才為什麽哭嗎?”——所以那才是重點啊。
“哦。”楊川定住神,“那你繼續。”
奚月就繼續道:“你大概也知道,兩年多前,也就是袁大人從獄中死裏逃生後不久,奚風在赴倭國辦差時,喪命在了海上。”
“……我知道。”楊川的心跳不覺漏拍。他發覺師妹真是個會講故事的人,現下,他就被她引得忍不住好奇她是如何活下來的了。
“那天真的……非常可怕。”奚月勾唇笑笑,眼睛裏卻無可抑制地淡漠了下來,“我事先不知道,所有和我一道去倭國的人,都是門達的眼線。其中有許多,在過去的一年多裏和我稱兄道弟,表現得和曾培一樣對我恭敬萬分,我根本無法想到,他們不過是在我進入錦衣衛時就已開始替門達盯着我了而已……他們趁我睡覺,在船上灑了不知多少松油,最後一把火點燃,他們卻都及時逃到了門達安排來接應的漁船上。”
于是,巨浪滔天之中,烈火滾滾燃起。桅杆砸落、扶欄斷裂,她被大火困在船艙之中,連趁他們離得尚近時用輕功躍到他們的船上都不能,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橙紅灼眼的烈焰。
“烈火真熱,海水真冷。”奚月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好像無形之中又有海水包圍了她。
“我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每一次深陷困局,我都覺得一定還有機會能逃;唯獨那回,身邊所有的人都叛我而去,才讓我真正地覺得,我死定了。”
在那之前,她曾想當然地覺得袁彬的做法太過悲觀,覺得寄希望于江湖人士可笑可悲,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一切問題,覺得去去朝堂而已,萬事都事在人為。
那天的事情,燒毀了她所有可笑的自負,甚至一度吞噬了她的全部自信。
包裹她的,只有火焰和海水。火焰熱得恐怖,亮得嚣張;海水冷得刺骨,鹹得發苦。
更可怕的是,這種感覺猶如夢魇一般,纏繞了她整整兩年之久。她卻無法與外人道之,爹爹是年紀大了,而對別人,她無法信任。
于是,每逢入睡,火舌的熱風與冷水的浪響就會回蕩夢境。驅散她在白日裏辛苦拾回的美好,讓她一次次變身冷汗地驚醒。
過了許久,她才模糊地發覺,那火和海其實都沒什麽可怕。真正讓她無法掙脫的,是那晚被衆人背叛,孤獨面對“兄弟”一手構建出的絕境的無助。
那才是她恐懼的根源,如同深不見底的大海一樣的恐懼根源。
所以,她殺回來了。她親手要了那些人的命,想消解這可怕的夢魇。
可是,似乎作用不大。
午夜夢回,令人膽寒的孤獨無助總是再度襲來,無情地讓她清醒,提醒她這條路上依舊沒有人與她并肩。
是以她依舊無法像當年那樣相信別人。就連對曾培,她都少了兩分信賴。
她獨自一人披荊斬棘,咬緊牙關繼續做袁彬托付的事情,因為她知道那是值得的。
可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有個兄長,陪她一起走這條兇險血路,把她從夢魇裏徹徹底底地拉出去。
或者……哪怕不是親兄長,是任何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