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出逃(二)
夜色之中, 馬車駛出巷子, 護軍靜默地跟上, 在無形裏醞出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儀。
馬車在半個時辰後駛至永定門,離得尚有數丈遠,城門處的守衛就匆匆地推開城門,低下頭跪迎。
直至馬車的輪廓消失在城門外,都沒有人敢出一聲。
打從幾日之前皇太子在此砍了個百戶後, 就都是這樣, 誰都怕自己也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那百戶的頭顱, 現在還在城門上方挂着呢。炎夏的天氣, 早已臭了,沒日沒夜的飛蒼蠅。
皇太子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城外二十裏遠的地方才命馬車停下。幾人下了車,一個三十出頭的美貌婦人迎了上來,盈盈笑着,捧來一方木匣遞給奚月。
奚月微怔:“這是……”
便聽那公子開口道:“是崇簡王宮中的腰牌。在你們江湖上不頂用,但若是被門達的人追殺, 還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奚月眸光微微一凜又未說什麽,将盒子交給琳琅,朝面前這位公子抱拳:“多謝相救。公子所托之事,我必定辦好。”
确是脫險救命之恩, 楊川曾培沈不栖便也都鄭重抱拳謝過。年輕公子笑了笑,道了聲“客氣”, 便看向竹搖:“我送竹搖姑娘回去?”
竹搖卻搖頭:“不了。”接着朝奚月道, “你說咱是朋友, 那我和你一起走江湖去。”
奚月的面色霎然一變:“你別……”
“我其實前幾天就已給自己贖了身了。畢生的積蓄都給了麗春院的媽媽,你不帶我走,我可就回京乞讨去了!”竹搖脆生生地把奚月剛開口的勸語噎了回去,奚月啞了一啞,心裏笑嘆自己真是敗給她了。
對門達、對東廠,她當下都還沒覺得自己輸,只是吃了場虧而已。
但這個竹搖可真讓她沒轍。
她只好一喟:“好吧。”說着再度向那公子拱了拱手,“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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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會有期。”對方微微颔首,轉身便上了車。車夫揚鞭一喝,馬車朝京城駛去,幾十名護軍策馬跟着,猶如一片烏雲洶湧地軋過夜幕下的大地。
奚月目送着他們遠去,禁不住地笑出來:“咱運氣真好。”說罷轉過身,看向眼前的京郊小道。那小道蜿蜒曲折,靜靜地通向遠方,連通着江湖和朝堂。
沈不栖對這助他們出城的高人感到好奇,忍不住問她:“那到底是誰啊?你看出來了嗎?”
奚月回過頭掃了眼琳琅捧着的盒子:“還能是誰,當朝太子朱見深呗。”
“啥?!”沈不栖驚訝得一巴掌拍住自己的腦門,“怎麽可能?他……”
“喏,你瞧,随便給幾塊吓唬人的令牌就是崇簡王的。”她手指敲敲那盒子,提步向前走去,“崇簡王是今上次子,如今也就十歲,正是被宮裏小心護着的時候。他身邊人的令牌,除了他這個太子親哥,還有誰敢這麽往外送?”
“媽呀……”沈不栖咧嘴,“你不早說,不然我一準兒跟他求個保命的旨,我爹就不能揍我了,我就能回家了!”
楊川在旁邊聽得撲哧一聲:“皇太子一個沒走過江湖的人,都知道這玩意兒吓唬江湖人不管用,你倒覺得他下個旨你爹會聽?”
“哦……”沈不栖神情失落,曾培則問他:“你爹為什麽揍你?”
“他……莫名其妙的。”沈不栖這麽說,撇撇嘴就閉了口,顯然不想多提此事。幾人也就不再問,循着山路走了大半夜,找了家山中農戶借宿。
之後的數日,粗茶淡飯,曉行夜宿,終于在七夕那日的晌午到了滄州的一處小縣城。
這小城對琳琅竹搖而言陌生,曾培大概也不太熟,但奚月楊川沈不栖卻都對此了如指掌——這是在北方江湖人士常來聚首的一個地方,武林之中若有什麽事,這裏邊總會很熱鬧。這事朝廷也清楚,派來的縣官大多不管事,只要別鬧得太過即可。
因此,這邊的不少酒樓、客棧都是按江湖人的習慣開的,店裏的夥計也都有眼力見兒,甭管客人瞧着多有秘密,只要人家沒主動說,夥計都不會多打聽半句,更不會無意中聽到殺人越貨的話就向官衙舉報。
最适合奚月他們這樣正逃命的人歇腳。
奚月于是找了家還算幹淨的客棧,在二樓開了六間房,各自歇了歇又一道到一樓的廳裏叫菜吃。
來時不是飯點兒沒什麽人,此時再一下來,竟是半個廳都滿了。
奚月登時心弦一提,側眸一看,楊川也面色冷凝,她便壓音問:“最近江湖上有什麽事?”
“沒聽說。”楊川說着,繼續拾級而下,“先吃飯,總能打聽到的。”
幾人就盡快占了張空桌子,叫了六碗牛肉面。江湖上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人盡皆知,上來的牛肉面實在極了,只是把琳琅和竹搖吓了一跳。
奚月看看她們的神色:“一會兒去城南給你們找家給尋常百姓開的館子?”
“……不用。”竹搖很快緩過來,夾了塊牛肉就吃,琳琅回過神後也不在意,安然吃面。
這廂他們吃着,幾個穿着暗紅裋褐的男子就走了進來。奚月所坐的位置面朝大門,登時目光一滞,楊川一見就要回頭看,被她一握胳膊:“別看。”
“?”楊川不解。奚月輕道:“雁山派的。”
她白鹿門避世所以和雁山派不熟,楊川這個蕭山派的大弟子指不準就和他們認識。這要是見了面,那邊再拿他叛出師門的事嘲上兩句,屋裏指不準就要有像逐鹿三傑那樣,跳出來要為師伯清理門戶的。
楊川于是會意地悶頭吃面,那雁山派的幾人自也沒往這邊多看,直接找了張桌子落座,隔桌的人倒主動和他們搭了話:“嘿,雁山派的?”
瞧着最魁梧的那個粗着聲一回頭:“怎的?”
那邊一個精瘦男人蹬着椅子站起來笑問:“你們掌門怎麽樣了啊?”
魁梧漢子哼了一聲,轉回頭去并不作答。
但和那精瘦男人同案而坐的婦人也說起了話:“這位兄弟,要我說,你們就先別找那叛徒了,先救你們掌門的命吧。雖說他這走火入魔一時死不了,可這麽拖下去,誰知會拖出什麽問題來?他那個兒子又是個沒本事的,雁山派交到他手裏就算完了。你們先把掌門救起來,哪怕開口說個話,立個弟子接管門派也行啊?”
這話說得頗不客氣,卻句句在理。便見那魁梧漢子額上的青筋跳了幾跳又平複下去,回過身朝那婦人抱一抱拳:“多謝了,但那叛徒必須先找到不可,否則掌門就算救起來,也要再病過去。”
“哎,這是為什麽?”那婦人不解,“難道他還順走了你們什麽要緊東西?”
那漢子卻不說話了,端起碗來喝酒。奚月思量着他的話,覺得自己想到了什麽,就急着想跟楊川說,但又怕他們看見楊川就要出事。于是暗自從袖中摸了根針,趁楊川低頭吃面,穩穩地往他臉上一刺!
“你幹什……”楊川話說到一半,就被面頰的酸痛噎了聲。再擡手一摸臉,清楚地發覺被她刺中的那一半臉已經歪了,瞪着奚月心說你怎麽說易容就易容啊?
其餘四人都被他這張歪臉吓得一啞,奚月嘻嘻一笑,伸手抓他的手腕:“師兄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楊川拿她沒轍,苦笑着跟着她走。奚月直把他拽出了店外,又拐過了牆角,才小心道:“我覺得雁山派那個叛徒,把《盛林調息書》的上卷偷走了!”
“啊?!”楊川驚住,鎖眉,“怎麽這樣說?”
下一瞬,自己卻就明白了:“有道理啊!”
蕭山派白鹿門都是專精內功的門派,他們都清楚,內功修煉一旦走火入魔,首先得弄明白是何處練得不對才好醫治。但走火入魔之人,除了運氣太差直接死了的和運氣太好僅僅武功盡失的,餘下的要麽六識不清瘋瘋癫癫,要麽穴脈封閉無法交流,總之鮮有能自己說明白為何走火入魔。
那對雁山派來說,想弄明白這一點,大概就只有把書找追來了。
再者,雁山派掌門練《盛林調息書》這樣的上乘內功練得走火入魔,想要醫治,或許也只能通過這本書繼續調息,進藥不一定管用。
這樣想,雁山派在掌門危急之時卻忙着抓叛徒,就說得通了。
“小師妹聰明!”楊川張口就誇她,奚月翻翻眼睛,“但江湖上,一定不止我一個聰明人。”
時間越久,想明白的人就越多。到時候,為了那秘籍,人人都會想法子去抓那雁山派逃出來的叛徒,有人得手後更會再引起新一輪的争搶厮殺,武林裏就算亂了套了。
更讓人不知該喜該憂的是,現下那《盛林調息書》的下卷,正揣在楊川的衣襟裏。
一旦露怯就會惹禍上身,可也不能把它扔了,更不能燒了毀了。
“唉……這事,難辦。”奚月悠悠地一嘆,轉而又笑,“要不我們就此別過,我帶着琳琅竹搖回白鹿門繼續避世去,世間種種都跟我沒關系!”
她說罷轉身就作勢要走,楊川連忙拉住她:“師妹別啊!”
奚月扭頭回看,他一看她那雙笑眼就明白過來,她心裏估計已想好了打算。
他就氣定神閑地和她擡起了杠,松開她抱着臂說:“也行,那你回吧。”
奚月幹脆的一點頭:“行,那我這就走!”
“……師妹!”楊川下意識地就又一次抓住了她,在她的挑眉淡看裏幹笑兩聲,“我開玩笑的。再說……袁大人托付的差事,咱也沒辦完啊。”
“哼!”奚月仰首望天,“那是我一個人的差事,跟你有什麽關系?”
然而楊川沉了沉,笑容逐漸淡去,忽而變得嚴肅誠懇:“真不是你一個人的差事。”
奚月微微一啞,側眸看了看,這個神色着實不像說笑。
她不禁有些詫異:“你……”
楊川颔首:“你兄長遇害後,袁大人去蕭山派求助,師父就把我派了過來。但彼時已是門達執掌錦衣衛,袁大人不能直接把我安排進去,便讓我買官以掩人耳目。”
奚月驚訝得說不出話,楊川笑了一笑:“袁大人是個好官,我們得幫他幫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