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出逃(四)
奚月能從那一劫中活下來, 歸結于命好也不為過。
那晚海風猛烈,浪聲滔天,在她即将葬身火海的時候,一道數米高的巨浪拍了下來, 雖将經過焚燒的船拍成了碎片,但也把火滅了個徹底。
奚月在泛着星光的漆黑大海上摸了一塊木板爬上去, 為不讓自己在失溫中死去, 用殘存的氣力運轉內力, 一直熬到了天明。
然後在太陽初升的溫度投下來時, 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她在昏迷中發了高燒,随時可能死在一望無際的汪洋裏。但萬般幸運,那是倭國附近一片漁業興旺的海域,出海捕魚的漁民将她救上了船,又因識得大明錦衣衛的飛魚服, 無論如何也不敢讓她死在船上,當即返程把她安置在了村中,又給她請大夫,還安排了兩個村婦照顧她。
奚月現在回想起來,隐約能判斷出自己的高燒至少持續了小半個月,那小半個月裏發生了什麽, 她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只記得自己時常會被人拉起來喂水喂藥。
除此之外, 一片混沌。
“真是場噩夢。”她狀似輕松地笑了一聲, 笑完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緊緊蜷住了身子。
真是場讓她走不出去的噩夢。
她垂眸注視着眼前房瓦平複心緒, 右肩忽地被只手一壓。
她怔然掃了一眼,又即刻轉頭看向坐在她左邊的楊川。
楊川也正看着她,與她對視的剎那,目光閃避了一瞬,卻很快又平靜地挪了回去。
她反倒撐不住地避開了視線,探手往他臉上一摸,把那根針取了出來:“別看了,別扭。”
楊川嗤地一笑,環在她肩上的手緊了緊:“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哈哈。”奚月笑笑,也沒在意他摟在自己肩上的手,武林之中稱兄道弟的,本就沒那麽多禮教忌諱。她輕松說,“當然,葬身火海的事一生遇到兩回,那我也太慘了。”
楊川的嘴角淡淡地勾了那麽一下:“我是說,下回就算再衆叛親離,也一定會有一個人留下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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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絕不讓她獨自經歷那種絕望。
“就算全天下都要你的命,我也陪着你。”
奚月懵着看他,差點沉溺在他溫和卻不失鄭重的笑容裏,又觸電般回神!
她立刻別開了視線,心跳亂得像是回到了連日高燒的時候:“師兄說這個幹什麽,都過去很久了。”
可他又說:“我若做了對不住你的事,天打雷劈。”
“你幹什麽啊!!!”奚月瞪過去,心跳陡然間亂得更厲害了。
她臉上泛熱,甚至全身都被心跳激得熱血沸騰。楊川終于松開了她,再度看向兩條街外的那家茶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聲:“師妹你,今年二十二?”
奚月點點頭:“嗯。”
師叔不催你成家嗎?
他想這麽問,話到嘴邊又覺唐突。患得患失地兀自品了品,最後變成了句:“我二十五。”
奚月:“……”
她并不傻,他這麽又立誓又問年紀的,她能摸索出他在想什麽。
但這樣摸索出來,她心頭就更亂了。
她于是死死盯着自己靴子的鞋尖兒緩和情緒,過了良久卻還是緩和不下來,就負氣地運氣一撐房頂,躍身跳回了地面上。
楊川稍稍一怔,側眸看去時,她已幹脆利落地往回走了。
她是個長得高挑的姑娘,可他這樣從上面看,又離着一段距離,倒顯得她的背影莫名嬌麗。楊川安然欣賞了會兒才躍下去追她。
于是奚月走着走着,旁邊遞過來一只精巧的小漆盒,她停腳看看他:“這什麽?”
“那邊買的……叫什麽來着?反正是擦臉用的。”楊川一哂,“剛才哭得厲害,臉都皴了。”
“……”奚月悶着頭繼續往前走,“我不用這些東西。”
楊川一笑:“那随你送給竹搖或者琳琅。”他說罷一使腕力将其擲出,圓盒裹挾疾風嗖地從奚月肩頭上方竄過。她嗤地一笑,伸手抓去,一把将盒子抓在了手裏。
然後到底回身朝楊川道了句謝:“多謝了。”
楊川颔首:“客氣。”
大約是打從盒子被抓在手裏的那一瞬起,奚月就打算用它了。再說,她本也并不是真的不用這些東西,要不然風吹日曬的,臉早就沒法看了。
是以她回到酒樓的時候,曾培、竹搖、琳琅、沈不栖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泛着鮮見的紅暈,手裏拿着一枚精致的盒子,萬般羞赧地直接回了屋。
過了片刻,他們又看到楊川悠哉地踱進了大門。
沈不栖只當看了場熱鬧,另外三個就沒這麽平靜了。
入夜時分,月色皎皎。楊川想着小師妹今日的神态就莫名想笑,便跟小二叫了壺酒,坐在一樓角落裏的桌邊自斟自飲,時不時瞧一眼樓上窗紙透出來的倩影。
這個時辰,店裏也沒什麽吃飯的客人了,住店的也都已各自回屋。他悠然地獨自飲了将近半壺,肩頭卻忽地被人一拍。
楊川看去,曾培繃着張臉,咣地将一只空碗砸在了桌上:“給我倒一碗。”
楊川就依言拎壺,給他滿上了一碗。曾培卻沒坐,端起酒咚咚咚一口氣飲盡,又把碗擱下:“再來一碗。”
楊川再倒,倒滿後終于忍不住問:“曾兄怎麽了?”
曾培一聲冷哼,不答,再度将酒一飲而盡,這才呼着酒氣坐下:“楊川我問你,你在錦衣衛的這一年多,兄弟我待你怎……麽樣!”
這酒很烈,他又喝得猛,一時明顯地口齒不清。
楊川笑笑:“好啊。”
“好,你認這個就好。”曾培晃晃悠悠地自己從地上摸起酒壺給他倒酒,但他醉得手上不穩,倒有大半都灑在了桌上。
然後曾培打了個酒氣濃烈的嗝:“我今兒是想、是想開誠布公的告訴你,日……後,兄弟我可能要對不住你了!”
楊川眸光微凜:“怎麽?”
“我告、我告訴你!”曾培右手捶着桌子,左手高舉着指向樓上,“咱的那位奚大人,奚姑娘。我不、不管她是男的還是女的,我都喜歡她,我喜……歡她好久了,從她沒摘面具開始我就、我就喜……不。”他又打了個嗝,“我從她還是奚風的時候,我就喜歡她。”
接着,他醉眼惺忪地瞅瞅楊川,帶着幾分挑釁笑了一聲:“嘿,你不、不知道她就是奚風吧?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準是,準是!”
楊川靜聽未言。
平心而論,他不覺得自己今日才知小師妹就是奚風便是輸給了曾培,畢竟他可從來沒見過那位“奚風”長什麽樣。只是,他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麽,也多少意外于曾培的這份感情。
曾培砰地一拍桌子:“我還知道,你也喜歡她!我看見你送她的東西了!她今天回來的時候……她臉都紅了!”
楊川不騙他,平靜點頭:“是。”
“那我告訴你!”曾培拍案而起,“打從今天……這一刻開始!別的事上咱還是兄弟,這事上,咱就是敵人了!你……”
他東倒西歪的,撐住桌子怒指楊川:“我知道我功夫不及你。你……你要麽就一掌拍死我,要麽,要麽我……我就跟你争到底!”
話音落時他撐着桌子的手一滑,差點栽下去。楊川趕緊把他扶住:“曾兄你……”
他心緒複雜,苦笑喟嘆:“我知道了。我先送曾兄上樓。”
曾培一把推開他:“我不……要你推!”接着走着曲線,卻頗有氣勢地自己上去了。
楊川一直緊盯着他,生怕他走到一半再滾下來。
曾培的房門哐地一聲關上,楊川神色恍惚地又站了會兒,才坐下來繼續喝酒。
這回,他不像方才那麽開心了,不由自主地斟酌要與曾培一争高下的問題,過了足有一刻,才心不在焉地喝了三五口。
肩頭又被人一拍。
楊川回頭,竹搖眼眶紅紅的,顯然剛哭過。
“……竹搖姑娘。”他打量着她,她帶着氣在曾培方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雙美眸猶如利刃般在他臉上剮着:“楊大俠,你是不是喜歡奚大人?”
楊川:“……”
竹搖眼眶一熱:“我告訴你,我愛慕她四年了。打從她是奚風的時候,我心裏就全是她。她傳來死訊,我等了她足足兩年……她是女人我也無所謂!”
如果說方才面對曾培的“宣戰”時楊川是心緒複雜,現下面對竹搖,可就剩瞠目結舌了。
他啞了啞:“不是,竹搖姑娘,你們兩個都是姑娘,這……”
“我知道,但我既然能喜歡她,她怎麽就不能喜歡我呢?我想試試還不行嗎?”竹搖一抹眼淚,“剛才曾培的話我都聽見了。打今兒起,你倆就都是我的死敵。誰要娶她,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然後,一代花魁霸氣轉身,氣勢洶洶地也上樓了。
楊川木了半天,目光重新落回酒碗上時,已經徹底沒了喝酒的雅興。
一個是奚月多年的兄弟,一個是聞名京城的花魁,咝……
肩頭好死不死地在此時又被一拍。
楊川扭頭,看是琳琅,嚯地就站了起來:“你喜歡奚月!不管她是男人女人你都不在意,是吧!我知道了,打從今兒起咱倆外加曾培和竹搖就都是敵人!”
說到後面他自己都想笑。
然而琳琅聽不懂這麽複雜的漢語。
便見她氣鼓鼓地一指樓上,又反手一指自己,配上一聲冷哼,個中意思顯而易見:她,我的!
“咝——”楊川倒抽着冷氣,倒不想拍他們仨,但想一巴掌拍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