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悲泣
悲泣
京都的人尚還未收到幽州郡守帶兵上京的消息,這一夜應該是安安穩穩度過去的。
可紅燭燃至子時,睡意朦胧的陸禾聽到一些響動。
皺了皺眉,耳邊聲音漸清晰,她聽到鄭言的呓語:“陸禾!陸禾!陸禾!”
不知做了什麽夢,他似乎是怕極了、恐懼極了、痛極了,以至于他無意識的喊了許久聲她的名字。
陸禾逐漸清醒,但她仍是閉着眼。
背後感覺到一顫,鄭言的夢呓戛然而止,他似乎是醒了,猛的坐了起來,榻都跟着顫栗。
寂靜片刻,她察覺到鄭言靠近自己,她感覺一大片陰影将她遮住。視線太過灼熱,以致她閉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鄭言的視線。
大半夜的,還叫她心煩,陸禾正要開口呵斥,耳畔忽聞壓抑的一聲哭泣。
鄭言!他在哭。
他……他為何哭?
他怎麽會哭!他那樣的人!
陸禾的呼吸在這一刻凝滞,她聽到鄭言強忍着的悲戚,她聽到鄭言的哽咽難忍。
分明是如此克制的抽泣,陸禾卻感覺到沸湧的熱潮,她感覺到鄭言似乎痛到極處,可仍是怕打擾她。
寂靜的長夜,溢出的幾聲哽咽藏着悲痛的心碎,好似有無限悔恨自責快将這個人撕碎掉。
若是做了噩夢,那定然是個心如刀割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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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戚持續片刻,鄭言似是已然平靜下來。
陸禾被攬進一個熾熱的懷抱,搭在她身上的胳膊還在微微顫抖,仿佛脆弱到極致。
那真的……是鄭言嗎?
陸禾不敢睜眼,她一動不動,裝作一無所覺。
直到身後的呼吸逐漸平靜,她才悄無聲息的透出一口氣。
今夜,着實駭人。
寧靜僅僅只這一個晚上,第二日清晨,趙繼顧不得失禮,沖到新房之外求見,告之幽州方斂正帶兵馬往京都來。
鄭言坐在榻邊,披着一件柔軟精致的黑衫,他的眉眼還帶着剛清醒時的倦意。聽到這個消息,他倒也不怎麽吃驚,仿佛早有預料。
屏風外趙繼跪等他的消息,鄭言揉了揉眉心,問道:“帶了多少人馬?”
“三萬騎兵!”
“不足為懼。”
鄭言斬釘截鐵的回答倒讓趙繼有半晌說不出話,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擔憂道:“屬下只怕有了第一個人出來,後面只怕……”
只怕讨伐鄭言的人越來越多,他這亂臣賊子的名頭也被徹底釘死。
鄭言沉默半晌,道:“這些事我自有成算,你去找趙無端吧,讓他把戰場挪到泾原去,別擾了京城的寧靜。”
主上如此從容不迫,趙繼心中略穩,立即告罪退下了。
陸禾半坐,慵懶的支着頭,幸災樂禍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鄭言恍若未聞,只回頭瞧着她:“早上想吃些什麽?我叫雙琴去傳飯。”
見他毫不接茬,陸禾白他一眼,複又對着裏面躺下。
裏面主子已起身,侍女帶着女奴們束手走進來,預備伺候鄭言洗漱。聽着窸窸窣窣的聲音,陸禾偷偷瞥了一眼,卻見鄭言看着這邊,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他坐在窗邊由侍女篦發,見陸禾暗暗白自己一眼,鄭言不由唇角上揚,露出輕柔的弧度。仿佛只要陸禾施舍給他一眼,他便打心底感覺到愉悅和滿足。
陸禾突然覺得好生沒意思,不管自己如何冷淡相對惡言相交,鄭言始終都沒有任何反應,顯得她像是個幼稚蠢笨的小孩子。
他這樣一味包容,倒是顯得兩個人格外的親近,也讓陸禾感到極度的煩悶。
因此早飯時,她吃了兩口便摔了筷子。
鄭言又像是瞎了一樣,仍是沒有反應,只默默給她拿了一雙新筷子。
陸禾有些沒脾氣,只冷着個臉坐在一邊,聽着一旁細微的碟展碰撞。
“我要出門了。”鄭言用完飯,如是交代道。
他如其他丈夫那般,擔心妻子挂念:“晚上興許會回來得晚,你若餓了,吃飯便不必等我。”
陸禾并不挂念,只恨聲道:“你不與我一桌更好,否則看見你就想吐。”
鄭言不以為意,靜了一瞬,轉身離去。
陸禾憋悶得慌,她看着滿屋的紅綢,冷言吩咐道:“把這些礙眼的顏色全都去掉!”
得了命令,侍女們如木偶一般将那些紅綢喜布從屋裏拆走,直到屋內素淨如禪房,陸禾才覺得稍微順氣。
早上那兩口貓兒食根本沒飽,不到半個時辰陸禾便獨自要了一桌席面默默吃了,然後叫上馬車準備出門。
雙琴問她:“夫人要去哪裏?”
陸禾道:“南安王府。”
雙琴便點了一隊人送她過去。
南安王府外頭的金甲士已經全部撤走,不過在對街,有幾個穿着布衣的威猛壯漢一直盯着王府大門。
陸禾下了轎辇,對身後衆随從道:“不許跟來。”
而後便閑庭信步,進了南安王府。
齊苠只穿着一件單衣在庭院裏舞劍,廊下站着的侍女們面無表情的看着那邊,看面孔顯然不是齊苠從涼州帶來的人。
劍氣沖星鬥,意氣上九天,齊苠這劍舞得大氣磅礴。
陸禾拍拍手:“小王爺真是好身手。”
餘光瞥着那頭的侍女們,陸禾并未在齊苠面前露出好臉色。
齊苠見狀便收了劍,清朗的臉上帶着笑:“陸姑娘……鄭夫人如何來了?”
“想來便來。”陸禾委實不客氣,冷着臉質問:“你究竟把我乳娘和青玉帶到哪裏去了?”
“本王自是好生照應着他們,鄭夫人切莫擔憂。”齊苠擦了擦汗,笑道:“只要夫人在鎮國公身邊好好的,她們自然也會好好的。”
陸禾臉都青了,陰測測的盯了齊苠一眼,她不請自入進了齊苠的書房。
那些侍女起先并沒跟上,直到齊苠也進去,便有兩個侍女随着走進來。
陸禾一見,皺眉道:“我有話要同齊苠說,你們出去。”
兩人不動,陸禾厲聲喝道:“是不是只有請示了鄭言的命令,你們才肯聽我的吩咐?滾出去!”
眼前天仙般的女子是主上剛娶過門的夫人,是主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從太子那裏搶來的,現今的局面可謂是這個女子間接促成的,可見她在鄭言心中的地位。縱然是奉命看守齊苠,這兩個侍女也不敢頂着陸禾的話待在這裏,擔憂的對視一眼,兩人乖乖下去。
門一關上,陸禾冷峻的神情變得嚴肅,低聲道:“幽州方斂來讨伐鄭言了。”
齊苠一怔,抿唇笑了笑,給她遞上一杯茶:“你消息倒靈通。”
陸禾不自在道:“早上,聽到有人來報鄭言。”
齊苠感嘆一句:“他竟也不避着你。”
陸禾撇撇嘴:“許是覺得我無關緊要。”
靜靜一瞬,齊苠道:“幽州只是第一支讨伐兵,接下來會有更多人來讨伐他,我們只管等着便是。”
陸禾道:“在涼州時,你就總說等,這要等到何時?”
“等到皇上也動手,等到鄭言弑君,等到他的軍隊消耗到極點時,便是我們的機會。”齊苠說着,話頭一轉:“你便這麽急不可耐的想他死嗎?”
陸禾只牢牢盯着他,不能相信:“鄭言?弑君?這種時候,他若弑君,豈不是逼得全天下都來讨伐他?”
“皇上死了,還有太子,太子年輕,更好掌控。”齊苠道。
“挾天子以令諸侯!”陸禾齒間發寒。
齊苠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困惑:“這些時日我被監視在王府裏,想了一些事情。從鄭言在李丞相那裏做一個小小門客,到一個數十年沒叫人抓住大把柄的權臣,可以說鄭言即為隐忍,極為謹慎。”
不意齊苠對鄭言有褒揚之詞,陸禾詫異:“你想說什麽?”
“就是覺得奇怪,鄭言那樣聲勢浩大的搶親,又以雷霆手段殺了那些文人,連遮掩都懶得費心,不像是他的作風。”齊苠沉吟着:“少見他把事情做這麽絕,像是不留後路似的。”
陸禾想到當初鄭言巡視西南,遭親信背叛,回京時一夜之間把背叛他的黨羽全都斬殺殆盡。就這,都沒給禦史臺留下任何可以參他的證據,他說是城外匪賊殺人就能把人證物證全部拿出來,又叫人去剿匪把泾原那幾個強盜窩全部端了,反倒方便了那一帶的百姓。
這樣計出萬全的一個人,假使真的認出自己,定也是能想一個兩全的法子将自己弄到他身邊,而不是那樣冒進帶兵闖宮。
她思索着緣由,揣摩着鄭言的想法,卻忽然憶起昨夜鄭言壓抑的悲泣。
不由便出神了,齊苠叫了好幾聲,陸禾才反應過來。
“怎麽這般心不在焉?”齊苠問,随即又想到什麽,他面帶憂色與關心:“是不是昨夜鄭言對你……”
陸禾搖搖頭:“鄭言什麽都沒對我做。”
齊苠點點頭:“鄭言心思難辨,難為你了。”
“沒什麽。”陸禾道:“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做的,盡管開口,我義不容辭。”
齊苠怔了怔,久久無言。
慢慢的,他故作輕松問:“陸姑娘,你可想過報仇後你要做什麽?”
“不知道。”陸禾垂下眼,寂然許久,她蕭索着說了一句話:“活在世上太苦。”
本想着讓她想到以後的日子高興一些的,不料讓她如此消極,齊苠漸漸的眼神有些悲憫。他記得在涼州第一次見到陸禾,那時她萬念俱灰,像是棄世已久。
是報仇讓她重新活了過來。
如此濃烈的恨意,是支撐她活下去的良藥,可若将來連恨也沒了,她會怎樣?想着便覺得心頭有些悶,齊苠道:“陸姑娘,人活一世,都是往前走的。”
“是麽?”陸禾眼神空洞,看着一個虛空的方向,輕喃:“都是往前走,為何偏我便是往後退?”
只有她的時間是倒退回到十八歲那年,她想自己重活一世的意義是什麽?唯有報仇,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旁的理由活下去。
“什麽?”齊苠有些不解。
陸禾清明過來,搖搖頭:“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