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亂臣
亂臣
陸禾似木偶一般待在梧桐閣,她跟誰都不說話,每日只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梧桐樹。
鄭言每日忙完了,便過來看她。
可不管他發出怎樣的響動,陸禾始終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只當他如空氣一般。鄭言卻不把她的漠然态度放在心上,她看着外面的梧桐樹,他看着她。
鄭言會說起婚禮:“我叫和尚道人都看了,二十八是個良辰吉日,咱們的婚禮便定在那一天了。”
他低沉的嗓音似悠遠的胡琴,娓娓說着他都邀請了哪些人,還問她:“你可有想請過來的人沒有?”
陸禾仿佛沒聽到一般,眼神空洞的看着外面。
安靜了一會兒,鄭言又道:“還有你爹的屍骨,我叫人尋了風水寶地給他立了衣冠冢,還将他的牌位放進了太廟,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看上去并不熱切,與平時一樣不茍言笑,可他說的種種都在認認真真讨陸禾的喜歡。
陸禾終于動了一動,她漠然的瞥了鄭言一眼,而後輕蔑道:“你将我爹的牌位放進太廟,我爹會嫌惡心。”
鄭言眉頭一跳,像是有些氣悶。
陸禾知道他有多厭惡爹,因而故意提起,果見他有了怒意。然而怒氣只是一瞬,鄭言再度平靜下來,說起旁的:“我已叫人四處去尋你乳娘和青玉的下落,我會把她們接到你身邊,叫你再不受齊苠的掣肘。”
陸禾冷笑出聲:“你把她們找回來,不還是為了掣肘我麽?你們兩個做的事,有什麽區別?”
鄭言道:“她們在我這裏,你能日日見到她們,你也會安心。”
陸禾的耐心已到了極致,她端起手邊涼透的茶水,利落的潑到鄭言的臉上。
鄭言不以為意,只是用袖子把臉擦幹淨,繼續在她旁邊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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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許久,外頭忽有一陣急促的腳步,一個門客跑來,慌忙禀報:“主上,禦史臺的幾個大夫帶着京都的學子堵在了門口。”
“這點事,慌什麽。”鄭言聲調很冷:“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看向陸禾,放緩語氣:“我出去一會兒。”
陸禾聽到鄭言走出門,又聽見外面那個門客道:“那些學子們說……新婦便是被您擄走的太子妃……您豺狼……”
聲音逐漸聽不見,直到一片安靜。
直至夜晚吹來的秋風,她聞到濃郁的血腥味。
聽聞,這天鄭言殺了那些學子和禦史臺的官員,足有上千人,鎮國公府前面的地磚裏都是幹涸的血跡。
大昭從這一天徹底亂了起來。
數十年的周全平衡,鄭言全數抛棄。三綱五常,禮法尊卑,他将這些踩在腳底。
鄭言從聲名不佳的權臣變成了人人憎恨的奸佞。
夜半,鄭言來到陸禾的房中。
陸禾穿着一身單衣,斜倚着窗口看着外面的月亮,柔順的長發被風吹得猶如飛揚的綢緞,她比月色還清冷。
鄭言坐在桌邊,喝着一壺冷茶,用的是陸禾白日用過的杯子。他看着杯沿淺淡的唇印,拇指悄然挪到紋路之上,眷眷摩挲,似乎愛戀入骨。
這般的靜,連秋風都有了清晰的聲音。
半晌,鄭言道:“我今日殺了很多人。”
陸禾不理,鄭言又道:“其中有十一位禦史臺的官員。”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寂寥低落,像是遇到了什麽心灰意冷的事。
陸禾一言不發,出神的看着月亮,仿佛聽不見任何塵世的聲音。
子時的鐘磬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鄭言沉默道:“天下要亂了。”
他便是這亂的源泉。
陸禾回神,她冷意橫生的笑道:“恭喜你,成了亂臣賊子了。”
見陸禾終于搭理了他一句,鄭言滿身孤寒盡散,他溫聲道:“要嫁給一個亂臣賊子,委屈你了。”
陸禾斬釘截鐵的詛咒:“你會不得好死。”
鄭言放下杯子,聲調平緩:“太晚了,你歇了吧。”
他過去把窗戶關上,攏了攏陸禾亂掉的發絲,然後輕手輕腳離開。
陸禾一夜無眠,翻來覆去,也去不散心頭複雜的情緒。
第二日,雙琴前來,為她送來一件新娘吉服。
她們很久沒有見了,最後一面,還是昭獄大火的前一天。
那時候,雙琴喜氣洋洋的為她準備出嫁事宜,為了她肚子裏的孩子而感到欣慰快樂;如今雙琴也是為她準備大婚之事,可她滿面愁容,仿佛疲憊至極。
“這是當初你選的那件吉服,二十四位繡娘做了半個月才制成。頭冠上面的珠子,是曾經文王後加冠時鑲嵌在鳳冠上的,大人搜尋許久才找來這顆珠子。”雙琴眸光暗淡,靜靜述說鄭言對她的上心。
文王後,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昭文王一生獨寵她一人。文王後死了,昭文王也跟着抑郁而亡,死後兩人同棺而葬。
陸禾漫不經心的撫摸着冠子,移到那顆東珠上時,忽然手指一擰将那顆珠子扯了下來。
雙琴也不慌亂,只靜靜的看着她。
陸禾記得最初她在太師府為奴隸時,雙琴對她的和善關切,那時她們尚有一二句話談論說笑,如今皆是疲累到再無話可說。
“這顆珠子,不是他一個奸佞能用的,沒得玷污好東西。”陸禾撇撇嘴,把玩着這顆珠子。
她輕輕一旋,那顆碩大的東珠在書桌上轉起來,熠熠生輝。下一刻,陸禾拿起硯臺重重一砸,光華驟逝,只剩一堆粉末。
“大人一生理智,唯在你這裏昏了頭了。”雙琴精疲力竭,從喉間出來的聲音都是漂浮着的:“你從未愛過他,又這樣恨他,他卻還要執意娶你。”
“梅婆婆說的對,你是他命裏的孽債。”
雙琴也不像埋怨指責,只是靜靜地平鋪直述,好似陸禾多麽無情冷血。
她将那些粉末抓起來,看着晶瑩的白沙從指縫漏出,輕快道:“是啊,我是他的孽債,陸家滿門的冤魂,都派我來讨債了。”
雙琴眉眼耷拉着,無力道:“我知道,你有你的恨。可如今,大人是要定了你,你無處可去無力抗争,不如重新再來。哪怕再讨厭這個地方,你終究逃離不了,不如好好活下去,人都是要朝前看的。”
“朝前看!”陸禾尖銳的聲音響起,上一刻她還漫不經心,這一瞬她眸中盡是恨意:“我爹在南市口被砍頭!我娘自盡而亡!我的叔嬸親人全死在流放路上!我往前看?你告訴我,這樣的恨叫我如何往前看!”
雙琴被喝住,久久無言,最後只頹靡的低着頭,蒼白的分辨:“陸夫人死後十年,大人也很不好過……”
“他再悔恨再痛苦,也掩蓋不了他逼死我爹娘的事實!”陸禾大喝:“我陸家數十條命,他就是痛苦一百年也難消他的罪過!他就該給陸家償命!他該被千刀萬剮!該被萬人唾罵!”
陸禾擲地有聲,聲音裏滿是痛苦和仇恨,語言被她變成利刃在這間屋中游走,叫人震耳欲聾。
雙琴徹底啞口無言,沉寂片刻,她道:“若真有那一日呢。”
陸禾快意的彎彎唇:“我會拍手稱快。”
雙琴長嘆一聲:“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陸姑娘,這些日子他每日都在你面前,你有很多機會殺他,為何不動手呢?像你在昭獄裏用利器刺他那樣。”
陸禾冷笑,不是不殺,時候未到而已。可很快她笑容凝固,若連雙琴都看出來她此時還不想殺鄭言,那麽鄭言豈不是更早便看出來了?
他竟還能無動于衷。
究竟是真的被情愛蒙住了眼,還是另有圖謀?陸禾更信後者。
鄭言那樣自負的人,怎會把她的別有用心放在眼裏。她相信在鄭言眼裏,她便是被桎梏在他手心的金絲雀,永遠逃不出他的手心。
所以他不問、不說,因為他以為他的仇人太過弱小。
思緒紛紛,傍晚時她決定出閣樓散一散。
過了花園,便是後院姬妾的住所,陸禾想起了靜榕,便想去找她說說話。可到了地方,卻發現那些姬妾居住的院子全都空了下來,每扇門上都落着鎖,細灰蒙住精美的雕镂,像是許久都沒有住人了。
她尋不見靜榕的蹤跡。
轉身時,她遇到打掃的侍女,問起那些夫人們的去向。
小侍女告訴她:“夫人們都被國公大人遣走了。”
陸禾訝然:“何時的事?”
“梧桐閣那位陸姑娘死後,大人便将夫人們都遣走了。”小侍女相當眼生,是從前沒有見過陸禾的,她并不知口中的陸姑娘便是眼前這人。
陸禾無謂的扯了扯唇角,無動于衷的走了。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花園,已至深秋,這裏卻還是花團錦簇。傍晚天色暗,也遮不住這滿目琳琅。陸禾坐在涼亭裏賞花以打發時間,涼亭對着鄭言的院子,陸禾看到回廊上一個風姿綽約的人正往鄭言書房走。
即便穿着一身暗色的官服,也難掩蘇右安的飄逸之态,陸禾喚住他:“蘇大人!”
蘇右安腳步一頓,停下來看過去,見陸禾漫步走過來,笑問:“你這是往哪兒去?”
蘇右安目光清朗:“末将去找國公大人,陸姑娘近來可好?聽說喜事将近,末将先在此恭喜了。”
“也要恭喜蘇大人,如今投到鄭言門下,将來必定前途無量。”陸禾戲谑的笑笑。
蘇右安左右看看,見無人在側,他上前一步低聲道:“小王爺要我告知你,林氏和青玉已被帶到南夷,連他都不再知道去向,你不必擔心任何人找到他們。”
陸禾點點頭,問:“小王爺如何了?”
蘇右安俊逸的面龐湧上擔憂:“鄭言上書将巴蜀之地封給了小王爺,卻将他的人馬盡數遣回涼州,把他禁锢在京城不得自由。”
果然鄭言沒有相信齊苠的投誠,陸禾心頭一沉:“接下來,我還要做什麽?”
“接下來,是我們的事,你不必再插手了。”蘇右安微笑:“你已經在河堤上炸開了一條口子,皇帝和鄭言如今開始鬥了,小王爺說再過不久,必然有人站出來替皇帝出來聲讨鄭言。”
“我會耐心等到那一日。”陸禾說。
她在鄭言面前露出破綻之後,齊苠便重新更改了安排,齊苠不曾出賣過她,她亦不曾懷疑過齊苠。
如今鄭言身邊,內有她,外有蘇右安,齊苠安插了一個個的暗哨,只等着機會到來那一天啓動開關。
那一天必定便是鄭言的死期,陸禾面無表情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