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重逢
重逢
傍晚和齊寧一起陪着皇後用了一頓飯,聽皇後說了一會兒大婚儀制,陸禾便被送回去休息了。
想着白日和齊苠在涼亭裏相談的事,她有些明白為何先帝給齊寧定下李月娘為妻。數十年來鄭言把持權柄,重武輕文,禦史臺一衆文臣更是被打壓得透不過氣來。
文人壓抑到了極致難免有怨怼,但李月娘的祖父卻是天下讀書人都尊敬的大儒,讓彼時的太孫定下這樣一位妻子,也是安撫被打壓數年的文人。
陸禾出神想着,任宮女替自己拆卸珠釵,忽聽外頭動靜,小宮女道:“安平公主給您送東西來了。”
應當便是安平白天提到的那件禮物,陸禾打起精神出去,看見一只雪白皮毛的哈巴狗兒,她頓時把小狗抱進懷裏:“這當真是給我的麽?”
安平的侍女呆愣住:“你……你不怕麽?”
“多可愛!我哪裏會怕!哈哈——小家夥——”陸禾對懷中的小狗愛不釋手,同時對送狗的侍女笑道:“在涼州時我就想養只貓兒狗兒,可惜爹嫌養狗不幹淨,就是不同意!多謝小姑姑,月娘很喜歡這個禮物。”
侍女回過神來,客套道:“那婢子便不叨擾了,姑娘早些歇息。”
陸禾胡亂應了幾聲,抱着狗往裏走,那侍女又駐足觀望良久才離去。
“姑娘,婢子把這小狗抱去洗洗再給您送來吧。”宮女見陸禾還想抱着狗上榻,連忙過去把狗接了過來。
陸禾點了點小狗的鼻子,笑道:“那就多謝你啦,給它洗澡的時候記得燒盆炭火,這天涼了,別把它凍着了。”
宮女抿唇:“姑娘是真喜歡這小家夥呢。”
待衆宮女全都出去,陸禾的笑容瞬間變得虛脫,她捋起寝衣,大腿上已紫了一片。适才看到這狗的瞬間,若非自己狠狠一掐,只怕當場便要顫抖了。
安平是知道她怕狗的。
那年安平溜出宮,齊郁和她帶着安平去城南的集市,不知是誰家養的卷毛狗受了驚,瘋狂撕咬陸禾。幸而冬天穿得厚,齊郁又過來的快,陸禾不曾破皮兒,可也落下心病——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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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條狗便跟安平剛剛送來的小狗長得一樣,都是雪白的卷毛狗。
陸禾笑了一聲,躺下。
心想一個人哪怕換了皮換了骨,根上的東西是難換掉的。
翌日陸禾親自抱着狗去給安平道謝,還告訴安平自己給小狗起名叫瓊雪。安平見她對那狗喜愛的緊,心頭的疑雲也只能散開,只是終究深恨,她厭惡看到那張與從前陸禾太過相似的臉,淺談幾句便将她打發走了。
回去時陸禾忍不住跟季嬷嬷小聲道:“公主似乎不大喜歡我呢。”
季嬷嬷左右看了看,只道:“姑娘不需要安平公主的喜歡,只需太子殿下喜歡便好。”
陸禾輕笑兩聲,不應答。
待繞過太液池時,她瞧見拿着玉箸從太和殿方向走來的齊苠,正要歡歡喜喜行禮,卻見遠遠的齊苠往右邊方向重重瞥了一眼。
右邊的方向,那是……溫泉宮的方向,齊苠要自己去那裏做什麽?
見齊苠也不過來,繞道離去。陸禾思忖片刻,在懷中瓊雪脖頸兒上重重捏了一下,小狗發出驚叫時,她便松了手。
瓊雪瞬間便跑不見了,陸禾驚聲道:“快找!那可是安平公主送我的!”
身旁的宮女嬷嬷們全都動起來,圍着太液池四處低聲喚狗,陸禾也一徑喚着一徑往溫泉宮方向去。
她從溫泉宮的後門進去的,裏面靜悄悄,幾個玉石鋪地的大池子冒着氤氲熱氣,四周的宮牆上種滿了怒放的芙蓉花,陸禾只覺此處香氣撲鼻。
外頭的幾個池子一眼便望到底,陸禾視線往左邊方向望去,只見芙蓉花下一個挺拔筆直的背影。
又見面了,陸禾嘲諷的撇了撇嘴。
他仍是一身幹淨利落的黑衫,上面除了一些淡銀色的紋路,其他刺繡裝飾一應皆無。他如今地位更甚從前,怎麽仍是穿得這樣簡單嚴肅,一絲富貴氣也不見。
裝什麽呢?陸禾漠然的盯着這個背影,只覺心裏一陣陣的發悶。
須臾,她冷靜下來。
在見到鄭言的這一刻,她明白了齊苠的用意,立即便轉了身,小聲焦急的呼喊:“瓊雪——瓊雪——”
“誰!”鄭言立即警覺,厲聲怒喝:“來人——”
聲音戛然而止,他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冷山般的鸷戾眉眼在一瞬間松開。鄭言看着眼前這個滿臉錯愕的女子,幾乎不曾癡掉,他走的每一步都艱難,仿佛腿上挂了有千斤重擔。
“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一句話沒見底,他已哽咽。
蒼白幹枯的唇,深邃泛紅的眼,叫陸禾呆滞在那裏。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請問,你有看見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嗎?”
“禾兒!”鄭言不容分說把她抱進懷裏,他仿佛有千言萬語說不出來,只有這兩個字:“禾兒。”
陸禾感受到這一寸一寸蔓延開來的悲傷與欣喜若狂,如此矛盾如此驚駭,腹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攪動她的五髒六腑。
最後,陸禾驚慌失措的推開他,扇了他一巴掌,磕磕巴巴道:“放肆!”
這一巴掌似乎打掉了她所有的膽量,那句放肆如此心虛氣短,陸禾從不會有這樣怯懦稚嫩的神情。鄭言墨黑的瞳孔烏雲翻滾,深深的打量她。
可眼前的女子只是連退好幾步,紅着眼眶又懼怕又強撐:“你是何人!膽敢對我放肆!來人——來人——”
她要喊的人沒來,守在正門的金甲士倒全進來了。
陸禾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個人在發抖。
陸禾怎會是如此膽小的女子?陸禾不惜命、不怕死,她像是一朵開在荊棘裏的花,渾身帶刺充滿危險,卻又美麗得讓人忍不住靠近,即便被刺得渾身是血也想貼近她。
陸禾,怎會如此?
鄭言有些迷惑,他走上前想再靠近看一眼,可他一走近眼前的女子便驚恐的退一步,仿佛他是洪水猛獸。
此時外面的宮女們也趕到,一見鄭言和那些金甲士,宮女們忙道:“不知鎮國公在此,若有沖撞,還請恕罪。”
“鎮……鎮國公?”陸禾滿臉迷茫。
直至溫泉宮正殿中走出一個管事太監,見此狀忙急道:“國公府上親眷在此用湯泉治病,老奴當早早把周圍清理幹淨,都是老奴的罪!”
然而鄭言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邊,看着如受驚白兔的女子,問:“你是誰?”
宮女忙攔在身前:“這是從涼州來備嫁的太子妃,李月娘姑娘。”
“我沒問你。”鄭言低沉的嗓音格外可怖,吓得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他走到陸禾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問她:“你告訴我,你是誰。”
陸禾抖得更厲害了,她低着頭連忙道:“涼州刺史李顯正是家父,我是李月娘。”
冰涼的大掌托起她的下巴,陸禾跌進一雙井水般不知深淺的濃黑眼眸,她想掙開這只手,可鄭言卻牢牢掌控着她。
宮女嬷嬷們全都跪了下來,壓着畏懼匆匆道:“國公大人,男女授受不親,這是太子未過門的太子妃,恐怕……”
“你不是旁人,你是陸禾。”鄭言松開手,仿佛魔怔了。
他不茍言笑的臉猶如被春風拂過,雖未笑,但已全然舒展開來,再沒有半分死氣沉沉。
陸禾大氣不敢喘。
恰在此時一條雪白的小狗從芙蓉花下跑過來,她一喜,過去把狗抱起來:“瓊雪,可找着你了!”
季嬷嬷過去扶着陸禾:“既找着狗了,咱們就走吧。”
宮女們聽到這句話都如蒙大赦,見陸禾跟着季嬷嬷轉身,她們也全都跟上了。
“你去哪裏?”鄭言臉色一變,上前拉她。
陸禾連連往季嬷嬷身後躲,宮女們也戰戰兢兢的攔在身前,季嬷嬷頭上冷汗涔涔:“鎮國公還有何吩咐?”
鄭言充耳不聞,只看着陸禾:“你是我的妻子,跟我回家吧。”
一聽此言,人人悚然。
但鄭言威壓之下,季嬷嬷等人卻不敢再動,陸禾也是一副受到莫大驚吓的模樣。
“禾兒,回家吧。”鄭言放低聲音,怕是吓到她一樣,輕輕去拉她。
陸禾再退幾步,見左右皆不敢擅動,漲紅了臉怒道:“你再放肆,我便去告訴太子殿下!”
溫泉宮安靜得落針可聞,直到外頭一聲疑惑:“這是怎麽了?”
陸禾回頭,瞧見齊苠,她立即奔過去:“小王爺!”
親切的神情,可見兩人關系的熟稔,鄭言的眸子如同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李姑娘,這是發生何事?”齊苠訝然。
陸禾帶着委屈飛速道:“我……我的瓊雪剛剛跑掉了,我不小心找到這裏,我、我不小心沖撞了貴人,我……”
說到後面已是帶了哭腔,是一個十八歲被人欺負的可憐小姑娘模樣。
齊苠面帶憂色看向鄭言:“國公大人……”
鄭言開口:“你認識她?”
齊苠一怔,溫和笑開:“我與李顯同在涼州數十載,他的掌珠自然也是相識的。”
鄭言在這時徹底清醒過來,深深的看過去:“數十載……嗎?”
齊苠肯定的微笑,目光猶自不解,似乎不明白鄭言為何突然失态。
“失禮了。”鄭言不再解釋,利落的轉身。
金甲士跟上去,浩浩蕩蕩。
然鄭言突然由停下,回頭看着她,不辨喜怒的盯着她:“你說,你叫李什麽?”
陸禾強撐着大膽,高高擡起頭:“臣女,李月娘。”
一眼便叫人看穿她的底氣不足,鄭言按捺住一切情緒,離去。
陸禾渾身一軟,若非扶着季嬷嬷,只怕便要倒在地上了,她小聲道:“這鎮國公怎麽是這般放肆狂徒……”
“姑娘!”季嬷嬷輕輕一扯她,示意她不要亂說話。
陸禾怯怯的點頭,待視線滑過在齊苠身上時,兩人的笑容閃過霎時的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