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心安
心安
鄭言被新皇封為鎮國公,且破格享受王侯類封賞食邑萬戶,陸禾聽到這個消息時,正趴在藥房中将養正在愈合的肌膚。
齊苠待在屏風外,溫聲一嘆:“大昭幾百年來,他大約是最年輕的鎮國公了,就是不知道我這位新登基的堂兄是被迫封了鄭言,還是自願的。”
針刺般的疼痛讓陸禾頭上沁出汗,她問:“有什麽不一樣嗎?”
齊苠道:“若是自願,便是他們二人勾結在一起,只怕先皇的死不是什光彩事。”
陸禾怔了一怔:“他當真弑君?”
齊苠聲音自屏風那頭傳來,有些模糊:“誰曉得呢,若是能有證據證明先皇的死真的有蹊跷,那只更利于咱們的計劃。”
侍女輕柔的替她上藥,陸禾忍着痛,問:“你京中不是有許多暗探?叫他們去查一查。”
齊苠笑了:“這等機密要事那是那些人能查到的。”
頓了一下,他道:“我已請右安去了京城,大肆宣揚李月娘的驚世美貌。”
陸禾一愣,把頭伏在枕頭上一言不發。
兩個月前她答應了齊苠,以另一個女子的身份再回到京城,卻不想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她竟有些喘不過氣。
久久無聲,齊苠的音調往下一沉,像是寬容的安慰:“你若不願意,我再找旁的人,必不勉強你。”
“我沒有反悔,我有我的仇,幫你不過是順便。”陸禾淡淡笑道:“若是現在反悔,這兩個月吃得苦豈不都白費了嗎?”
這兩個月,齊苠請了許多醫術高超的大夫替她将身上的疤痕去掉,吃盡苦頭才讓一身肌膚變得光潔柔嫩無一絲瑕疵,猶如從未出過閨房的小姐;
齊苠還請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戲子,教她如何去模仿李月娘的一颦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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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連她的容貌,都被大夫施針摸骨改掉了一些細微之處——她需要長得像陸禾,卻又不能完全像陸禾。
依齊苠的話便是: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人,若她頂着與從前無甚分別的臉出現在鄭言面前,只怕他頃刻間便疑心了。
聽她話中的玩笑,齊苠歉然:“你受苦了。”
陸禾閉上眼睛:“不算什麽。”
室內又是半晌的沉默,齊苠像是無意間扯起話頭:“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陸禾鼻音沉沉:“說吧。”
齊苠道:“聽京中的消息,鄭言替陸家平反,還将你爹的牌位放進了太廟。”
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片刻後她才吐出一句話:“他真惡心。”
把陸家害得家破人亡之後才來忏悔,有用麽?他當真以為自己要的只是這些?陸禾低低笑了一聲,自始自終,她最後想要的都是鄭言的命。
她将臉枕在臂彎裏,聽見外面齊苠的聲音:“齊王夫婦慘死、先皇駕崩、新帝登基……現如今一團亂局。不過,越亂,我們的機會才越多。”
半個月後,陸禾搬到了涼州刺史家中。
涼州刺史李顯是李月娘的爹,李顯雖只是一個小小刺史,但李顯之父卻是賢德之名滿天下的大儒。正因如此,先皇才親自為從前的太孫、如今的太子指了這位李月娘為妻,只等及笄便要嫁去京城。
如今她頂了李月娘的身份住進了刺史府,便是要代替李月娘嫁給太子——這是齊苠計劃的一環,明面上是要嫁太子,暗中那把劍卻是直指鄭言。
八月時,京城的旨意下來,李月娘要準備進京待嫁了。
同時奉旨進京的還有齊苠,他要娶新皇的小妹安平公主。
聽到這個消息時,陸禾失笑,喃喃:“又參加一次你的婚禮。”
齊苠不解:“又?我何時曾娶過妻?”
陸禾搖頭,不知從何時起,上輩子似乎一下子變得久遠。她想了想,似乎是因為對鄭言的恨,她才逐漸淡忘了上輩子,仿佛她從一生下來便是只有一件事,便是向鄭言讨回這筆血債。
涼州刺史李顯早已歸順在齊苠麾下,一接到旨意,立即将數年來準備的嫁妝擡了出來,面上帶着無限歡喜給她送嫁,仿佛陸禾真的是她親生女兒一般。
“此去京城,山高路遠,一路上要保重自己。”在刺史府門口,李顯和陸禾殷殷叮囑,甚至還有淚光。
外面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只因李顯之女教養與世人不同,這位李月娘從未在外面抛頭露面過,因為人人都想過來看看未來的太子妃生得如何模樣。
隊伍之外擠得水洩不通,陸禾也作出依依不舍之态,揮淚上了馬車。
李顯則走到隊伍前頭,姿态哀切的請求齊苠:“小女就有勞王爺多看顧。”
齊苠親自下馬把李顯扶起,在他胳膊上重重一捏,眼神深刻:“李大人放心,此路必是平平安安順風順水。”
李顯只露出欣慰的眼神,話中卻別有深意:“是,天時地利人和,此去定是一帆風順。”
齊苠微笑,命人舉起令旗,隊伍往涼州城外去。
百姓們一路相送,甚至有些人還高聲祝福:“小王爺一定娶到一個貌若天仙的王妃!”
旁邊衆人哈哈大笑:“公主麽,自然是漂亮的!”
“那必得是公主裏面最漂亮的,這才配得起咱們小王爺!”
“那是!”
“小王爺,咱們等你回來!”
一路的殷切祝福,直到出了城碰上從京城來的令官才安靜下來,車輪滾滾揚起黃沙漫天,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荒涼的小城。
走了半日,隊伍停下歇息,齊苠過來給陸禾送了一袋羊奶,安慰道:“路上辛苦,你多忍耐。”
陸禾點點頭,抓着這袋羊奶,她問:“我們此去是不是會經過姑蘇?”
齊苠點頭稱是,陸禾探出頭去:“經過姑蘇時,可以容我偷偷去探望一下我乳母和青玉嗎?”
蘇右安說,把乳娘和青玉送到了姑蘇定居,若能經過去瞧一瞧她們,她才能真正安心。
齊苠沉吟片刻,朝她指了指隊伍最前面的兩個令官,低聲道:“只怕難。”
陸禾點點頭:“那便罷了。”
雖如此說,心中到底遺憾且牽挂。
誰知到了姑蘇,齊苠卻突然水土不服。
那兩個令官對他無甚尊重,過來居高臨下的看了兩眼,發覺齊苠面色發白躺在那裏,只好道:“既如此,便在此處停歇一夜,明日一早便出發。”
在姑蘇驿館裏請醫問藥好一通折騰,天黑後才消停下來。
等到衆人都休息之後,陸禾也才得到清淨,只是剛一坐下,窗戶口便溜進來一個黑影。
她來不及受驚,便聽那人亮明身份:“是我。”
陸禾看着穿着小厮短打的齊苠,笑了:“你這是何裝扮?”
齊苠也翻出一套發灰的短打遞給她,低聲笑道:“把衣服換上,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
陸禾眼睛一亮,立即去屏風後頭将衣服換上了。
接着齊苠便帶着她從窗戶溜到院子裏,然後叫她低着頭站在自己身後,接着兩人便當着數位士兵的面,大搖大擺從驿站門口出去了。
等走出好遠,陸禾仍不敢置信,便這麽輕易就能溜出來。
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齊苠笑着告訴她:“我小時便經常這麽逃學,屢試不爽。”
陸禾啼笑皆非:“在京城時蘇右安帶我從太師府溜出去過一次,那時可謂是大費周章。”
齊苠嗤笑一聲,這時他才少了平日那種沉穩,有些少年氣的頑皮:“論起偷溜,右安可不如我!”
一路說一路走,逐漸走到水流旁,也漸漸聽到喧鬧之聲。
望着遠處水面上模糊的燈影,陸禾道:“那是何處?”
齊苠道:“這是姑蘇的晚市,商販沿水兩旁叫賣,建在水邊的酒樓商戶聽說直到半夜才會閉門。”
越走近,陸禾的眼底也染上些燈火,她笑道:“果真好生熱鬧。”
齊苠帶着她穿過晚市,到了一處流水小橋邊,那裏是個說書的亭子。齊苠拉着她站在樹後,示意她往那邊看。
果真便見到乳娘和青玉,她們一老一小坐在亭子裏,拿着一盤蜜餞聽說書人說故事。青玉被那說書人逗得哈哈大笑,唯有乳母娘是微微揚了揚唇,眼睛發直的盯着那說書人不知在想什麽。
見她們兩個頭上都簪着白色的絨花,陸禾在一瞬間紅了眼眶。
齊苠道:“我聽右安說,她們起初一心想回到京城替你收殓,是右安死勸住她們。”
陸禾輕輕擦去眼淚:“乳娘和青玉都是無親無靠,都是可憐人。”
齊苠嘆了口氣,輕輕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問:“要去見她們嗎?”
陸禾搖頭:“不見了。”
最後不舍的看了一眼,陸禾扭頭離開,重新走入熱鬧喧嘩的晚市中。
她的背影落寞又孤寂,像是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山,與這熱鬧格格不入。齊苠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後追了上去,路過一個賣糖人的小販,他買了一個美人面的糖人。
快到驿站時,陸禾才發現齊苠手上的那個糖人。
“你何時買的?”
齊苠遞過去:“給你買的,吃完再進去。”
陸禾咬了一口,絲絲甜味在嘴裏化開,似乎連人生的苦都被沖淡了。
她把糖塊咬得咔咔作響,對齊苠道:“多謝你。”
然而最後半個實在吃不下了,那甜開始膩,她便遞回給齊苠。
齊苠笑了笑:“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等甜食。”
如此說着他輕輕咬了一口,他品嘗得很慢,像是在仔細斟酌甜的味道。
陸禾有些詫異,眉毛一揚表示不解。
齊苠道:“自小我都不敢吃甜食,亦不敢太過奢靡,生怕錦衣玉食消磨了心智。我還沒長大時便已明白,自己與別的小孩是不同的,我不能忘記我父皇是怎麽死的。”
兩人對視許久,竟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彼此都長嘆一聲,然後直起腰杆,瞧見對方的動作兩人又是失笑。
齊苠走到她身前:“走吧。”
如出來時一樣,兩人如兩個小厮一樣彎着腰低着頭,暢通無阻的進了驿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