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涼州
涼州
陸禾并無攀談的欲望,她疲憊到連好奇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氣宇不凡的男子,一聲不吭。
齊苠仍是溫和的看着她,對視片刻,齊苠說:“願意出去走走嗎?雖是夏日,涼州卻沒有京城那邊炎熱難耐,現在正是好天氣。”
陸禾直接問:“你想要我做什麽?”
齊苠把她從那場大火裏救出來,必然是有緣由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何價值,還值得人去利用。
齊苠面色不變,微笑道:“的确有求于陸姑娘,但齊苠絕不會勉強你。”
陸禾道:“請直言吧。”
齊苠卻堅持:“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帶你看看涼州。”
他便那麽堅定的看着自己,仿佛是在誠心懇求一般。陸禾垂下眼眸,終于從榻上坐了起來。齊苠必然是要她做點什麽事的,可他既不挾恩求報,也不威逼利誘,倒是讓陸禾覺得無所适從。
她一起來,齊苠便喚來侍女給她換上衣衫,然後帶着她出門。
齊苠把她帶到馬廄,牽出一匹棗紅的小馬問她:“你會騎馬麽?”
陸禾搖頭,齊苠便笑:“改日我教你。”
他拍拍馬背,示意陸禾上去。
馬奴過來,陸禾以為他會如其他奴隸般跪在地上供主人踩着上馬,可這個馬奴只是拿來一個馬镫擺在她腳邊便走了。
見陸禾詫異,齊苠道:“他是我雇來的馬夫,并非奴隸。”
齊苠也上了一匹馬,帶着她慢慢往外走,陸禾解釋道:“馬廄裏的都是奴隸,少見有人差遣仆從在馬廄裏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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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苠笑着告訴她:“我府上沒有奴隸。”
陸禾點點頭,只以為是南安王府規矩比較寬松,并未放在心上。
齊苠帶她出了南安王府,去了涼州最繁華的一條街,酒樓飯店錢莊糧行,處處都彰顯着富裕昌盛。
只怕京城都比不上此處的繁華。
齊苠便這麽帶着她從鬧市中穿過,一路上有許多人來跟齊苠打招呼。不是行禮問安,僅僅只是帶着笑容尊敬的叫一聲小王爺,然後仍舊各忙各自的事情。
陸禾心中暗暗道,得民心所向,只怕齊苠在這裏做了不少功夫。
她在京城數年,自然知道那些達官顯貴是怎麽收買百姓,分粥發米、施衣舍食,便能叫那些窮苦百姓感恩戴德。
只是涼州百姓這般問好的樣子,倒是比京城那邊的百姓真心的多。
從鬧市出來,陸禾忽覺有些奇怪,仿佛少了些什麽。她頻頻回頭,見後面人來人往,卻又看不出什麽來。
思索着,齊苠帶她往南城門走。
陸禾問:“南城門這般遠麽?走了這許久也沒到。”
齊苠道:“我們已經過了南城門了。”
他們正在往一座山丘上走,陸禾驚訝,她回頭看,仍是只看見剛剛經過的一座熱鬧集市。陸禾道:“可剛剛不曾經過有城牆之處。”
齊苠笑道:“适才那片集市便是原來的南城門,我命人給拆了。”
山丘并不高,上去之後卻能俯瞰半個涼州城,陸禾出神的看着後面疑惑不解,馬兒突然不動了。
“我們到了。”
陸禾回頭看後面,只見山丘之後綿延數裏的良田以及……成片的村莊,在眼睛能看到的最遠處,則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綠林。
思忖片刻,陸禾道:“我在京城時聽人說過,涼州只是一座邊陲小城。”
齊苠坐在馬背上,看着下面的村莊,笑道:“十六年前,這裏是一片荒漠,後來我将此地開墾出來,把城中奴隸歸良,将此地分給了他們。”
陸禾一愣,回頭看了眼山後的主城,又看看山前的村落良田,猛然想起剛剛經過鬧市時她為何覺得少了什麽。
從前只要出門,能看見跪在酒肆旁看馬車的奴隸、能看見為店家招攬客人的女奴、也能看到腳上帶着開鎖鐵環的擡着轎子的男奴……
不管是京城還是哪裏,總少不了跪在地上、穿着麻衣、帶着鎖鏈的奴隸;然而在涼州的街上,所有人都是站着的。
陸禾不解其意,只是靜靜看着他。
齊苠道:“你想必也是知道延植之亂的,對麽?”
她自然知道,前朝被天降下懲罰暴斃的武帝,便是眼前這位的爹。
齊苠的笑容有些黯淡,他出神的看着山下的村落,緩緩道:“史冊上盡是對我父皇的謾罵,人人都說他暴虐無道,卻從未記載他究竟做過什麽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陸禾道:“史冊向來是勝者書寫,當今想寫什麽便是什麽,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齊苠道:“你說的是,成王敗寇,我父皇是敗者。可我作為他唯一的孩子,卻不肯輕易認命,想再搏一搏。”
陸禾看着他,不明白他是篤定自己離不開這涼州,還是在他眼裏自己微不足道得如一顆塵埃,才讓他可以在自己面前說出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來。
“你知道我父皇真正的死因嗎?”齊苠了然于她的目光,溫柔的開口:“他是被毒死的。”
陸禾的瞳孔倏然放大。
齊苠道:“因為他做了一件事,觸犯所有貴族的利益,因此得到了這個下場。”
陸禾眸光一閃,忽想到蘇右安曾提起過的那麽一兩句話,又想到涼州城無一奴隸,她驚異不已:“是跟奴隸有關?”
齊苠點頭:“不錯,我父皇他要廢舊制,得罪了大昭所有的貴族。他們為了反抗他,擁立了我皇叔,毒殺我父皇。他是一位真正心懷天下,兼愛衆生的皇帝,卻遭到如此下場,我覺得上天,不公平的很。”
“可你父皇自登基後,大昭似乎也并沒有發生什麽改變。”陸禾冷淡道。
一提起皇帝,便無法避免的想到鄭言,想到那日聽到的那聲悲呼,她覺得不是滋味。
齊苠道:“我父皇和皇姑失敗,是因為相信了佞臣;皇叔如今動辄被掣肘,也是因為朝中臣子權利過大。”
陸禾悶悶道:“你倒不說鄭言是奸臣。”
齊苠道:“他是權臣,而非奸臣。”
陸禾嗤笑:“有何不同?臣子權利淩駕于皇帝之上,便是藐視君威失了臣綱。”
“權臣和奸臣,不過一線之隔,這十多年來鄭言的所作所為,我見他并非想為奸臣。”齊苠探究的看着她,笑道:“提到鄭言,你似乎格外……敏銳些。”
沉默半晌,陸禾道:“他是我的仇人。”
齊苠問:“是怎樣的仇?”
陸禾道:“不共戴天之仇。”
齊苠道:“可他為你,卻讓自己深陷囹圄。你大約還不知道京裏的消息,鄭言因你之死屠了齊王府上下,如今被口誅筆伐。”
見陸禾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齊苠偏過頭去:“我的暗探傳來消息,說皇上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對付鄭言。”
說着齊苠的音調變得頗為玩味:“我這位皇叔窩囊了這麽十多年,可算硬氣起來,可惜……他命不久矣。”
陸禾不敢置信:“你說鄭言他敢……弑君?”
“明面上,他當然不敢。”齊苠倒沒有否認,只是道:“京中的局面,都是被你一手攪亂。早在你住進太師府後殺了齊王世子時,我便留意你了,你是一個叫人敬佩的女子。”
陸禾問:“蘇右安第一次接近我,也是受你指使?”
齊苠失笑:“右安不受拘束,我從不敢指使他,不過與他私交甚篤,所以才央求他把你救回來罷了。”
“那宋離也也是你安排與我接近的?”
“宋離也這般的人,我在京城裏安排了許多,只是恰巧……你選了他去激怒鄭言。”齊苠笑起來。
陸禾靜默須臾,開口問:“那你救我回來,要我做什麽?”
齊苠卻不告訴她了,只是道:“再等等。”
“等什麽?”陸禾不解。
齊苠道:“屆時你便知道了。陸姑娘,若有一日我需你相助,你會幫我嗎?”
陸禾問:“你想謀反?”
齊苠道:“不,我只是要奪回我父皇的江山,那本就是屬于我的東西。”
陸禾問:“你拿什麽奪回江山?你有什麽?”
齊苠目光堅毅:“我有涼州。”
陸禾淺笑,語氣裏聽不出情緒:“以卵擊石。”
齊苠側目笑道:“你不也是?”
陸禾一怔,低頭笑了一聲。
齊苠跳下馬,與她行禮,認真道:“我要奪回我的天下,我要延續我父皇的政見,讓大昭再無奴隸,四海之內再不論貴賤分別。”
陸禾看着他:“可是你父皇失敗了。”
齊苠道:“你還記得西南的叛亂嗎?”
自然是記得,鄭言去巡視西南時,她亦被帶着跟随前往。忽聽齊苠問到這裏,陸禾疑道:“那些叛軍是你……”
“不是,那是他們自發反抗的。”齊苠告訴她:“我只是想告訴你,奴隸也是人,他們也渴望堂堂正正的活着。今朝有西南的奴隸義軍,明朝還會繼續有別的奴隸義軍;我父皇失敗了還有我,我失敗了還有後人,生生不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大昭變成一個繁盛公正之國。”
久久的震驚,陸禾回過神來:“你們男子的世界太宏偉,我只是一個小小女子,幫不了你什麽。”
齊苠鄭重道:“陸姑娘,你可以,你能讓大昭最有權力的男人為你失去理智。”
陸禾愣住,随即垂下眼,将那雙美麗卻盛滿悲傷的眸子藏了起來。
山丘上夏風吹起,地上的樹葉盤旋着在空中飛舞,仿佛舞動的枯葉蝶。
“我的目的在于天下,可要奪天下便不得不利用鄭言,他不止是你的仇人,亦是我的攔路石。”齊苠定定的看着她,懇求道:“請陸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馬兒不安分的動了一下,或許是齊苠的話觸動了她的心腸,她灰敗的臉色逐漸恢複紅潤,萎靡的情緒也漸漸消散。陸禾死死拽着缰繩,說:“我只有一個要求,鄭言,必須由我親手殺死。”
齊苠笑起來,神采飛揚。
陸禾道,斬釘截鐵的問道:“你需要我做什麽?”
齊苠溫和一笑,重複道:“再等等。”
這一等,便是兩個月過去,等到了國喪。
皇帝暴病而亡,鄭言扶持太子登基,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