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衆怒
衆怒
昭獄裏陰暗潮濕,時不時還有肥碩的老鼠出沒,陸禾窩在浸水的稻草上看着被污了一大塊的裙角發呆。
那兩刀又準又穩,周琅芳肚子裏的孩子應當是活不下去了。
陸禾捂住臉,為自己的心狠手辣而感到羞愧,淚珠從指縫間露出滾在地上,與腳下的污水融為一體。
那個孩子是無辜的。
但她不後悔,上輩子她的孩子被周琅芳害得沒能來到這世上便死了,如今她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不曉得鄭言知道她半個時辰前的驚人之舉,會是什麽心情?
這次,他當是難以救她了。
特意選在嚴靜寺,又是在全京城的命婦宗女面前行兇,還殺了齊王府僅剩的一點血脈……
去年殺齊郁時是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雖是一身血跡進了太師府,但畢竟沒有人瞧見她動手了,這次卻是幾百雙眼睛看到她動手。
鄭言哪怕是皇帝也難再保她全身而退,但陸禾知道他必然會為了自己奔走周旋;即便他對自己的愛意不足以讓他傾盡所有,但她肚子有鄭言的孩子,鄭言不會放着這個孩子不管。
更何況,齊王這次絕不會再罷休。
鬥吧!撕吧!最好兩邊都拼上性命去報複!
想到此,陸禾便笑起來。
笑聲在空曠的昭獄裏回蕩,陰森森的仿佛鬼魅,聽得獄卒們不寒而栗。
“這個女人瘋了吧!”一個獄卒小聲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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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同伴便馬上呵斥提醒:“噤聲!她還是鄭太師的未婚妻子,不要亂說話得罪人。”
那獄卒道:“外頭都亂成什麽樣了?鄭太師再厲害,整個京城都站在齊王府那邊,他還敢娶這個女人?”
“閉嘴!我們這些排不上號的人物少讨論這些,沒得惹禍上身!”
昭獄裏悄然無聲,外面則是沸反盈天。
朝堂上所有皇室宗親全都要求鄭言給齊王一個交代;以往與鄭言作對的禦史臺也紛紛上書将齊郁之死再翻出來,直言前番是鄭言包庇。
跟随鄭言的那些官員這回全都啞了,誰也不敢再多說什麽,因為此刻全京城的文人全在咒罵陸禾。齊王世子妃新嫁不足一月便做了寡婦已是令人同情,如今遺腹子也被殺更是凄涼,而傳聞齊王世子的死跟陸禾也脫不了幹系……
如此種種,可見陸禾是個心狠手辣窮兇極惡之人。
起先百姓們礙于對鄭言的懼怕,只敢回了家嘀咕兩句,這回瞧見京城裏各個酒館文閣的文人學子全在寫書怒罵,于是大家全都跟着罵了起來。
有人是真心憤恨陸禾的狠辣之舉,有人則是借着陸禾咒罵鄭言,總之陸禾在大家嘴裏已成了一個瘋魔的妖女。
暗地裏推波助瀾的不少,鄭言連去昭獄,也是穿着鬥篷遮了身型,避着人去的。
鄭言的臉色沉重到極點,穩步到了關押陸禾的地方,見到她還有閑情逸致的編着發黴的稻草打發時間,鄭言全身怒火都被點燃了。
“你是不是有病?”
“我都已答應你為你報仇,你為何就不能多忍耐一些日子?”
“說好去祈福,你都幹了些什麽事!你自己尚且是有身子的婦人,竟在神佛面前幹出這樣的事,你不怕報在孩子身上嗎?陸禾,你也是要做娘的人!”
低沉的怒斥在空曠的地方回響,仿佛是無數個人在耳語。
陸禾看也不看他,心不在焉的把玩着手裏的稻草,嘴角微微含笑。
她這樣無動于衷仿佛他不存在,鄭言之覺胸口憋悶,下一瞬他将陸禾提起來,惡狠狠的揪着她的衣襟:“聽到我說話沒有!”
“為何不能再等等?等到我們成婚後!等到孩子平安生下來!我自會讓你報仇!陸禾,你是為什麽!”
“太師大人,疼。”陸禾的眼睛在暗室中猶如一顆滿是危險的星子,透着攝人心魄的微光。
聞言,鄭言立即送了手,複雜的看着她:“我手重,是不是把你肚子弄疼了?”
“騙你的。”陸禾邪惡的笑了笑,又在半濕的稻草上坐下。
她如一朵正在腐爛的薔薇,帶着對生命的滿不在乎,問他:“太師大人,我還能活多久?”
鄭言沉默的看着她,忽覺的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涼,鋪天的怒火因她的漠然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冷靜下來,他在想陸禾弄出的這一手究竟是在報複齊王,還是在算計他?
若說算計他,陸禾沒有理由這樣做,她應當知道自己才是她唯一的庇護。
況且自從他将陸禾在婚禮上帶走後,除了讓她為奴的那段時間,幾乎不曾太過苛待她,她沒有理由恨自己。
可看着陸禾虛無淡漠的笑容,她看向自己時那雙眼睛裏偏執張狂的幽冷,讓鄭言電光火石間明白了什麽。
是為了……當年的事麽?
她……知道了?
瞬間的膽寒反而讓他徹底鎮定,靜靜地看着這雙眼,鄭言平靜道:“我不會讓你死。”
“不讓我死,也許會跟着我一起死,太師舍得?”陸禾笑着瞥他一眼。
鄭言別開眼,半晌後才道:“我死?為你?不可能。”
陸禾大笑起來,撣了撣袖子上的灰,她狂傲道:“好、好!那我便看你這回,到底又是如何大顯神通把我救下來。”
久久的沉默後,鄭言問:“在我身邊的每一刻,你都是在作戲,是嗎?等的,就是今天。”
不意他會這麽問,陸禾冷冷的看着他:“何故這樣問?”
鄭言肯定道:“你是為了報複齊王,報複我。”
陸禾虛假的驚訝:“哦?報複你?你又不曾對我做下什麽惡事,我報複你做甚?莫非……你真的做了什麽,才如此心虛?”
鄭言的薄唇不易察覺的顫抖了一下,他平靜道:“別裝了。”
陸禾皮笑肉不笑:“你既知道了,何必再問我,豈不自取其辱?”
鄭言面容如死灰:“自取其辱也是我的事,我只是想聽你的回答。”
“你早知我要嫁你不過有所圖謀,怎麽你還以為我當真對你有什麽情誼不成?”陸禾無情譏諷:“你說對了,在你身邊每一刻都是在作戲,等的就是今天。”
鄭言連連點頭:“原是如此、本該如此。”
他本以為,陸禾待他也是有那麽一丁點的情誼的,即便她是有所圖謀。如今聽她親口把這些話說明白,鄭言只覺得難以忍受。
到了這一刻,他仍想自欺欺人。
許久,他艱難的提起在結越山的事:“那你為何要救我,那時候,任我死掉不是更好?”
陸禾笑道:“那麽輕易死掉,豈不便宜你?更何況,你死了,誰替我對付齊王?你們兩個,誰都別想躲過去!”
那一絲絲的的旖旎想想、那一點點的憐惜心動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鄭言為自己心中的那一丁點期待而感到可笑。
全是她的算計,她演得真好,算得真狠,叫他成了心甘情願入甕的蠱蟲。不知是怒還是憂,鄭言覺得身體有些麻木,直到瞧見陸禾看笑話一樣的眼神,所有的憤怒屈辱擔憂全都變成了憤恨。
鄭言直視着她,眸中漸漸凝聚起沸騰的火焰,他仍是平靜的口吻:“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兒女情長便能左右我?你們女子便是如此可笑。”鄭言冷酷的彎了彎唇,一手捏住陸禾的下巴:“我縱橫兩朝,在刀山血海裏趟過,下過地獄見過閻羅,亦經歷過痛不欲生,區區一個不知死活的女子便想操縱我?可笑!”
鄭言此刻的冷酷寡情,更甚初識之時,陸禾一陣恍惚,或許這才是那個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的鄭太師。
“陸禾,是我待你太好,讓你太過于高看自己。”鄭言太過用力,在她下颌上掐住幾道發青的指印,但他卻沒有任何憐香惜玉的意思,只是不帶一絲感情的告訴她:“我不會如你意,你既然想死我成全你,不過我的孩子你要生下來,待孩兒分娩後,我會把你交給齊王。”
陸禾被他身上的攝人寒氣震住,她死死望定他:“你已害死我娘,如今連她唯一血脈都不肯放過麽?”
“究竟是我不想放過還是你不肯放過!”鄭言聽到她提起王婉,一瞬間的暴怒他将破桌子上的油燈掀飛,手上鮮血淋漓:“你娘我都下得了手,何況你!陸禾……”
不知是不是氣的,鄭言鋒利的薄唇有些顫抖,但剛剛飽含怒火的話他沒有說完,深吸一口氣壓下火,鄭言警告她:“我現在只要你肚子裏的孩子,如果你再敢作死讓孩子有什麽閃失,我就把林氏和青玉千刀萬剮。”
鄭言頭也不回的走了,徒留陸禾獨自在黑暗中出神。
他竟失态至此?陸禾低聲笑起來。
鄭言在害怕,害怕到又一次拿出了唯一能威脅她的兩個人,即便他把狠話說盡,也難以掩藏他的在意。
虛與委蛇這麽久,她終是讓鄭言生出了軟肋。
只是于鄭言這樣冷厲無情的人而言,情愛的确是一個他可以割舍掉的東西,哪怕割舍時他萬般痛苦。
陸禾知道剛剛他說的雖是氣頭上,卻也是真話。
如今齊王是再不可能罷休了,不管鄭言能退到何處,都不可能平息這場禍事。
況且,她也不允許鄭言往後退。
敲了敲木梁,她喚來獄卒,問:“這所昭獄裏有多少犯人?”
獄卒對她有莫名的畏懼,小聲道:“原先有數十個死刑犯,您進來時,其他人便被請走了。”
“難怪這麽安靜。”陸禾嫣然一笑,如暗室開花。
年輕獄卒頓時有些挪不開眼,心道難怪讓鄭太師神魂颠倒的。
正這麽想着,眼前的美人拔下頭上一支玉簪塞到他手裏:“有一封信,想叫你幫我送到齊王府……”
獄卒正要拒絕,誰知陸禾笑容一涼,森森威脅:“你要是敢拒絕我,鄭言過來時我也不知道會胡說些什麽。”
“陸姑娘,不管是齊王還是太師,我這等小人物都得罪不起啊……”
陸禾再褪下手上镯子:“這是鳳血玉,價值千金,你接,便可保你一生衣食無憂;不接,有可能會死。我不需要你親自露面,随便你用什麽辦法送信,不露于人前又有誰會來害你這個小小獄卒?”
獄卒終是被寶貝打動,站在欄杆外遲疑片刻,咬咬牙,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