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血雨
血雨
京城剛入夏,便傳來鄭太師身死的消息。
聽說被叛軍追到了怒江,鄭太師跳了下去,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骨都爛了。頓時人人拍手稱快,更有幾乎人家放了炮仗慶祝。
這一年參加科考的文人全都聚在一品樓,聽說臭罵鄭言的詩已經作出七八十首了。反倒是太子出面,陳述鄭言雖平日獨斷專行,但終究還未到奸臣的份上,況且是為了平息西南叛變而犧牲,讓大家口下留德。
此言一出,人人稱贊太子仁德,但罵鄭言的人也并沒有因此減少。
初九鄭太師的棺椁進京,百姓們全都大門緊閉,出城迎接的也只有朗氏嫡公子。
“惜承哥——”朗清一看到那副巨大的棺椁邊哭着沖了上去。
“朗公子,切勿耽誤,停棺要緊。”趙青提醒道。
朗清擡頭,這才發現跟着棺椁旁的陸禾,他咬牙忍回淚,站到了陸禾身旁。
“陸禾,你還好嗎?”朗清問她。
陸禾點點頭:“尚好。”
正午一刻,棺椁進了城門,齊王親自帶着黑虎軍攔在前面。
“齊王殿下是來吊唁還是來尋事?”趙青當即站出去,大喝一聲。
齊王笑了笑,道:“棺椁一停,皇上的榮撫便會下來,鄭太師是為國捐軀,本王豈敢尋釁?”
趙青不快問:“那你是為何事?”
齊王的眼神徑直落在身着白衣的陸禾身上,渾濁的眼珠在這一刻變得鋒利如刀,他指着陸禾:“本王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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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禾面無表情的看過去,心道這才短短半年,齊王便老成這個樣子。想到他們為了兒子的死必然是日夜悲痛,陸禾便一陣快意。
齊王看上去勢在必得,然趙青卻道:“太師生前欲收此女為義女,雖禮尚未來得及成,但太師心意不能擱置!齊王請回!”
然而齊王置若罔聞,仍是帶着人站在那裏,沉着眼睛看過去,重申道:“把陸禾交給我。”
“她今日一定要扶棺至太師府!”最前面的趙無端登時怒了,他是趙青的兄長,亦是從一品将軍。
戰場上殺伐果斷的行武之人一拔刀,頓時吓得齊王的黑虎軍全部拿出武器對陣。
齊王眯着眼看了陸禾好一會兒,最後一揚手,示意身邊人收起武器,慢慢悠悠似警告似威脅的給陸禾留下一句話:“那便等太師的身後事過了,那時,我們再談。”
齊王讓了路,運送棺椁的隊伍再次前行。
到了太師府,趙無端見靈柩前除了府中女眷,以及兩三個追随者,竟再無其他人。趙無端上前抓起一個官員,問道:“怎麽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申謙呢?彭華呢?他們都受太師恩惠,如今連太師靈前都不肯來嗎?”
這人哭道:“他們全都投奔東宮了!彭華那幾個如今正給皇上呈周章,把以前的一些事翻了出來,要皇上下旨申斥!”
朗清氣道:“惜承哥的棺材都還沒到呢,這些人便作鳥獸散!”
“太師!”躲在靈堂後面的女眷此時也紛紛沖出來,四五十個女人的哭聲,頓時叫滿院子的士兵全都不适的動了動耳朵。
陸禾掃視了一圈,并未在裏面看見淑棠,只看見熟悉的靜榕,靜榕看上去只是在幹嚎。眼神一轉,陸禾看到躲在柱子後面的雙琴,她咬着帕子哭得雙眼紅腫。
瞧見陸禾,雙琴走過來:“陸姑娘,我們太師真的、真的……真的嗎?”
滿府裏,只有雙琴是真的在為鄭言哭,陸禾看了眼緊閉的棺材,輕輕搖頭。
這時有姬妾問:“已至靈堂,要不要把棺蓋打開?依着規矩……”
“不妥!”趙青坐在大堂處:“等趙繼統領到了再開棺。”
朗清一愣,偷偷問陸禾:“為何要等到趙繼回來?”
陸禾搖頭,冷着臉:“不知道。”
她萬分不願意配合鄭言,只是又于她的複仇之計無益,只好一直冷漠的站在一旁。
在太師府等到天黑,黃金鐵騎終于出現在太師府門口,趙青走到陸禾身前,低聲道:“還請小姐暫避。”
陸禾點點頭,和朗清一起躲到了靈堂後面。
片刻後,她聽見梅老婦悲痛的大哭:“阿言——我苦命的阿言——”
她從沒想過刻薄陰毒的梅老婦會有這樣悲痛欲絕的時候,就好像那死的是她親兒子。
接着又是一聲:“我們家姑娘呢?為何只有太師的屍體?我們家姑娘去哪裏了……”青玉的話像是沒說完,便被人拖走了。
然後又是一聲:“太師,我來遲了——”
裕祁的聲音,竟也含滿悲痛,仿佛一個最忠心的心腹。他質問的聲音傳來:“為何只有你們幾個前來?其他人呢?太師提攜的官員那麽多,為何只有你們幾個?”
趙青道:“全都跑了,就剩這幾個了。”
裕祁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趙青道:“我和大哥只是一介武夫,不懂這些,你可有什麽對策?”
裕祁道:“我們這些人無足輕重,只有兩位趙将軍手中有兵馬,皇上只怕懸心不安,奪兵權是早晚的事。”
趙無端冷哼一聲:“我們兄弟豈能任人宰割!皇帝也不行!”
裕祁道:“若想兵權在手,如今唯有一計。”
趙青問:“何計?”
裕祁道:“皇上年邁,不若趁機投奔東宮,從龍之功,太子将來必定不敢奪兵權。”
棺材裏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裕祁,你是什麽時候跟了太子?”
所有人全都愣了,趙青推開棺蓋,一襲黑衣的鄭言從棺中站起來。
衆人又驚又喜,連忙圍簇過去。
“把他先拿下,要活口。”鄭言走出來,看着這個亮如白晝的靈堂,他嘲笑似的扯扯嘴角:“今夜迎我棺椁進城,城門必然是沒關緊的,很容易把盜匪放進來啊。”
他磁性低沉的嗓音此刻柔滑似糖,泛着絲絲沁人的危險。
“太……太師……”裕祁目瞪口呆,随即反應過來:“你詐死!”
“不詐死,怎麽來個出其不意?”鄭言手背在身後,領着人往外走,院中只有整齊的腳步聲和盔甲碰撞之聲。
他們氣勢洶洶往外走,陸禾這才從靈堂中走出來,太師府所有人都是一片茫然。
快走出門時,鄭言忽然回頭,道:“今晚有盜匪進城,把太師府的門關緊了。”
他是對着雙琴吩咐的,眼睛卻看着陸禾,最後低聲一句:“門窗關好,早些休息。”
朗清目瞪口呆看着迅速空了的院子,他問陸禾:“他們去做什麽?”
陸禾搖頭:“不知道。”
朗清這回便不信了:“你怎麽會不知道?你都陪着惜承哥一起回來的!”
“真的不知道,”陸禾疲憊的抽出胳膊,去尋青玉了。
青玉被關在花園裏面,和一群仆人坐在一起哭得滿臉淚,大約是怕大廈将傾他們無處可去吧。
陸禾站在回廊上,招招手:“青玉,過來!”
青玉看到她,傻了眼,呆呆愣愣的走過來:“姑娘,還沒到頭七呢!”
陸禾輕輕在她臉上拍拍:“清醒一點,傻丫頭,我還活着。”
在青玉眼淚鼻涕出來之前,陸禾把她拽走:“跟我回去睡覺。”
梧桐閣和她離開時并沒有什麽兩樣,只不過多了些灰塵,陸禾進了側屋到娘的畫像前拜了三拜,替娘點上香燭。
“娘,我回來了。”陸禾的聲音寂寥疲憊。
她是跋山涉水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的人,再回到這個地方,竟有一種歸家的心靜。說來可笑,太師府生活數月,她過得跌宕起伏,只把這裏視作一個臨時的牢籠。
誰曾想今日歸來,心中卻有種可笑的寧靜。
鄭言帶着士兵們離開已經兩個時辰,約莫是子時了,外面開始下大雨。
雖是下雨,卻沒有任何寒意,只有一股濕潤的清涼。她站在梧桐閣看着屋檐下茫茫雨氣出神,單薄的寝衣被雨浸出絲絲涼意。
“姑娘,別凍着了。”青玉揉着眼睛出來,給她披上一件薄衫。
閃電劃破夜幕,陸禾抓住她的手,吓得青玉一抖。
“你聽到了嗎?”陸禾閉上眼,雨點如歡快的鼓點,像是南府裏開了戲。她聽見雨聲中夾雜着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哭喊怒罵,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這聲音是如此不真切。
青玉打了個哆嗦,磕巴的問:“聽、聽到什麽?”
陸禾的睫毛像一片輕盈的羽毛一樣垂下,她道:“有人在哭。”
青玉四顧瞧了瞧:“姑娘,你別吓我……”
“今夜應當死了很多人。”女子發出一聲幽幽嘆息,伸出手讓雨水将那只纖瘦的手掌淋濕,然後無悲無喜的将手一甩,水珠兒亂飛,她冷道:“一股子血腥味。”
她的視線投向遠方,仿佛在看煙雨朦胧重的亭臺樓閣,可她眸光如此幽深,又仿佛是穿過這些樓閣去看更遠的地方。
這個方向,是長安街。
半個時辰前,整個京城到處都是哭聲喊聲慘叫聲,人人自危閉戶不出。繁華的長安街在今夜沒有一點兒光亮,所有的商戶酒樓全都吹了燈,外面只有雨聲。
“……我是朝廷命官,即便背叛你,也不該由你——”這是寂靜前最後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的怒吼,尚未說完便被一聲破空劍聲阻斷。
無人敢探頭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麽,因此便也沒有人看到長安街上肆意橫流的血水。
歪七豎八的屍體橫陳,鄭言舉着一把傘留步一瞬,然後漠然的離開。他穿着一件堪比濃墨的黑衫,上面一絲繡樣也無,腰帶仿佛用尺子比着系出來的,整齊簡潔找不出半絲褶兒。
不茍言笑的面容似冷玉冰霜,他連眉頭都不皺的從血水中踩着走過去,行走如風,目空一切。
都殺得差不多了,鄭言想,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