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逃亡
逃亡
西南之地雖四季如春,可入了夜的樹林濕寒陰冷,這夜也不能生火,這沁人的絲絲涼意叫陸禾渾身發着抖。
幸而攙扶着一個腿腳不便的鄭言,讓她的一側身子有了一些熱量。
他們慢慢挪到了樹林的邊緣,躲在一處灌木叢中。
遠遠的,他們看到前方的空地有十餘人聚在火堆邊,悠閑的翹首望着這邊。
“怎麽辦?”陸禾問他。
鄭言搖頭,往前方盯了一瞬,然後匍匐着調轉方向往左邊的荊棘從中去。
“去哪裏?”陸禾連忙跟上。
“他們必然是把這一帶的地形全摸透了,才知那邊是唯一的出口。”鄭言低聲道:“若這片林子處于高山之上,必然存在懸崖高壁。”
正路走不出去,那便只能劍走偏鋒。
陸禾睜大眼:“懸崖!你說得仿佛平地一般!”
鄭言回頭,蹙着眉看她:“他們一日等不到我們出去,便要放火燒山。強行沖出去,也只有一個結果。”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穿過荊棘從,鄭言停下來,他一點聲響都沒有的背對着自己,一步都不再前進。
陸禾繞過他往前,只是剛走兩步也堪堪停下了腳步。
月亮高懸,泠泠冷光映照山谷,下面只有一片充滿霧氣的深淵,不知多高不知深淺。周圍都是光滑平整的石頭,即便要爬下去也沒有着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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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在這一刻他們都還沒有絕望。
陸禾問:“沒別的路了?”
鄭言搖頭。
陸禾又問:“那麽……會死嗎?”
鄭言靠着一塊大石頭坐下,調勻氣息:“也許吧。”
他看上去十分淡然,仿佛已不在意生死。陸禾卻難以相信這副沒有波瀾的皮相,鄭言去哪裏都要黃金鐵騎守護着他,他明明是個那麽怕死的人。
靜默須臾,陸禾也坐下,她的裙子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月華色了,她道:“你不是最怕死嗎。”
并非疑問,她的語氣松散如同閑聊。
鄭言道:“我不否認。”
陸禾把下巴擺在膝上,靜靜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
鄭言看着她,見她平靜仿佛一潭死水,沉沉道:“你看上去也不害怕。”
陸禾并不害怕死亡本身,她只是害怕死前的孤寂冰冷,因為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她知道死亡是什麽樣的。
解脫只是一瞬間,可那一瞬間來臨之前,所有的悲傷和孤寂都會成倍的湧來,讓她身處最極致的煉獄。
她望着鄭言:“我死有你陪,這麽想想,遺憾便稍減。”
雖然便宜了鄭言,但至少這個仇人也已經死了。
鄭言眸中有一絲意外,人到了這種危境總不至于再騙人,況且陸禾此時看上去有些心如止水,流露出一種不戀世的心灰意懶。
因此他只猶豫了一瞬,便問:“對你而言,我并沒有這麽重要。”
陸禾盯着他,懶懶的牽牽嘴角:“對我來說,你最重要。”
他是不惜犧牲性命也要擊殺的最重要的獵物。
眼神一閃,鄭言低下頭。
許久,他回答陸禾最初的那個問題:“我很怕死,如今所有一切都是我千辛萬苦才得來,不想失去的人總是分外怕死。可相比起死亡,我更害怕是失去尊嚴的死在別人手裏,像此刻面前還有一個懸崖,讓我心中仍抱着一絲希望。”
細細品嚼着他的話,陸禾笑了:“你不會以為這麽高的地方跳下去,還能活吧?”
鄭言道:“我曾經遇到過比這更危險的境地,但都熬過去了,你知道因為什麽嗎?”
陸禾凝視着他,不語。
鄭言道:“是心中的希望,哪怕希望渺小,可心存希望的時候,我才有膽量繼續走下去。”
他仿佛一個見過風浪的捕魚人,哪怕眼前滔天巨浪,哪怕連船都沒有,只要給他一塊木板,他便能得到生的機會。
這樣的人可敬可佩,陸禾想,若他不是鄭言便好了。
見她抱着膝良久無言,鄭言問她:“為什麽我對你而言最重要?”
下一句他便有些別扭:“只是好奇。”
陸禾冷冷的撇着嘴:“我無父無母無家可歸,如今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肯眷顧我?”
說不出來是失望還是旁的什麽,鄭言忽替她感受到悲傷,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愧疚。若非他,陸禾不會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我答應你,如果能活下去,我會盡我所能讓你下半輩子榮華富貴,萬千尊榮。”鄭言從前也這麽應承過他,只是比起這次如立誓般的莊重,從前他的應承無比敷衍又不情願。
陸禾道:“好啊,那你就娶我吧,你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
鄭言窒住,随即像平時那樣瞪着她:“你想都別想。”
末了補充一句:“除了我,你在大昭想嫁誰都可以。”
陸禾胡攪蠻纏的玩笑道:“那我要當皇後。”
鄭言更是一口氣堵在胸口:“皇帝都多老了,你也下得去……”仿佛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不堪入耳,他連忙止住。
見鄭言的反應,陸禾不禁覺得好笑,把臉埋進臂彎中悶笑了好幾聲。
随着月亮移至中天,山谷中的霧氣越來越濃,不知是哪裏傳來幾聲瘆人的狼叫,陸禾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顫。
餘光中見她在發抖,鄭言木着臉問:“冷?”
不止冷,也困,陸禾蔫噠噠的嗯了一聲。
“過來。”鄭言朝她伸手。
陸禾略一挪動,枕到了鄭言腿上,他的衣擺蓋在自己身上,驅散了寒意。睡得迷迷糊糊,陸禾有一瞬忘記了自己身處險境,也忘了旁邊就是自己的仇人。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聽故事聽累了就枕在娘的腿上,然後慢慢的睡過去,無比的安心。
聽着陸禾漸沉的呼吸,鄭言借着月光低頭瞧她。睡着的陸禾才有一絲乖巧的模樣,她睡得香甜,像是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鄭言忽一怔,她本該就是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一顆常年裹在冰的心突然出現裂痕,他開始真正憐惜陸禾,忍不住撥開她額前的碎發,鄭言輕輕拍着她的背,像是小時候,王婉這麽哄他睡覺。
那時候他才五歲,娘剛死,爹常常幾天不回來。那時候,只有隔壁大他三歲的姐姐陪他,明明只是大他三歲而已,可他睡覺時王婉輕拍他的背,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娘身邊。
真的,小時候若非王婉,他只怕活得連豬狗都不如。
沉思中,陸禾忽然在他腿上蹭了蹭,仿佛是鼻子上癢了一下,讓她難受得皺起眉。酥麻的觸覺讓鄭言身體一僵,避無可避的想到白日裏在陷阱中的那個吻。
只是這麽想了一下,他便覺得自己不是人,他如何能對王婉的女兒有任何旖旎之心!
可越是叫自己不要想,他便越克制不住自己去想。明明一片黑暗,他卻能想象到陸禾沉醉的臉。
她櫻桃一般的紅唇……
她閉着眼時睫毛如柔軟的合歡花……
她大膽的要命的抓住他的……
“啪!”鄭言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冷硬的将陸禾挪開。
深深呼吸片刻,他将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蓋在陸禾身上,然後蜷縮着在離她一寸遠得地方半躺下。
這種情形,他們本該抱團取暖,可鄭言太害怕那一點點的溫暖便點燃熊熊烈火。
他寧願寒冷。
這個距離,才叫他安心。
月光下,山谷上,一男一女背對着背躺在藤蔓上。他們仿佛各有方向,可身下的藤蔓交錯纏繞,像極了紛繁複雜的人生。
難得的一夜安眠之後,他們被嗆人的濃煙熏醒。
日上三竿,樹林裏充斥着灼燒的味道,有許多逃竄的動物奔行林中。火光已蔓延到眼睛可見之處,陸禾捂着嘴開始咳嗽。
“他們開始放火逼我們出去了!”陸禾咳個不停。
鄭言強自鎮定着撕下一塊被露水浸濕的衣服,捂住陸禾的口鼻,然後再捂住自己的。他眸中映着熊熊燃燒的烈火,以及一股驚人的堅毅——他對生的渴望是如此強烈。
陸禾跪倒在地上,咳得驚天動地,眼見着火一下就燒了過來,将他們的一切路都堵住,她轉身便對後面的深淵。
“幹什麽!”見她要往下跳,鄭言錯愕的拉住她。
陸禾反問:“不是你說跳下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嗎?”
鄭言白她一眼:“那也不能這麽跳。”
他說着飛快把地上的藤蔓扯出來,将藤蔓連成長長的繩子綁在自己和陸禾身上。
陸禾搖頭:“這些藤蔓也會被燒成灰的。”
鄭言道:“所以要在火燒過來之前跳。”
層層熱浪撲過來,把他們逼到懸崖邊上,下面有冷風吹上來,吹得陸禾臉色一白。可旁邊鄭言緊緊抓住她的手:“別怕。”
陸禾笑了一聲:“我從前看的話本子裏頭,那些小姐和大俠便經常水裏來火裏去,曾經我是小姑娘時,也想象過和齊郁也經歷這些驚心動魄。可不曾想,最後我卻和你同生共死。”
真諷刺!
“你現在也是一個小姑娘。”鄭言溫暖的笑了笑。
陸禾如同見鬼一般,她可從未見過鄭言的嘴角如此彎過,也不曾見過他對誰有過如此溫暖似陽光的笑容。因為鄭言總是沉着他那雙陰森的眼睛,不耐煩的對待每一個人,更是會厭煩的瞪着她口出惡語。
見她怔怔,鄭言把她抱進懷中,捂住她的眼睛。
“不怕。”低沉的聲音在耳畔回蕩。
陸禾感覺腳下一空,仿佛跌入了雲端,像她小時候無數次做夢一般,她在白雲中極速的下墜,然後尖叫着從夢中醒來。
這次的下墜,她只是膽顫了須臾,之後都只感受到這個溫暖的懷抱。
眼睛上也溫暖,仿佛春日裏閉着眼躺在陽光之下。
這一瞬間,陸禾摒棄所有愛恨,只牢牢抱着身邊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