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共存
共存
第二日他們仍然停留在那條溪邊。
鄭言一恢複便提出要找出口,可陸禾前一夜吃了帶毒的果子,第二日醒來時全身浮腫無力。
陸禾見他沉似深淵的神情,故意道:“不妨事,你可以先離開,別叫我……”
她的聲音刁滑又溫柔,字字透着故意:“別叫我拖累你。”
鄭言斜她一眼:“好好說話。”
陸禾挑了挑嘴角:“我是在好好說話。”
鄭言沉沉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進了樹林中。
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了,陸禾虛僞的笑意才垮下來,早猜到了鄭言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他有權利有地位,逼得自己不能不救他。
而她又沒有什麽東西可圖,除了是王婉的女兒以外。
可他此時自身難保,又怎麽還會顧念着一層關系?人只有在什麽都好的時候,才有心思去管這些虛無缥缈的情誼。
望着潺潺流動的溪水,陸禾擡着頭無謂的牽了牽嘴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是常理,何況是一個對她無甚感情的男人,各尋出路才是唯一的希望。與其讓鄭言主動開口,還不如她先擺出一個灑脫的姿态,也好不叫這個人看輕了自己。
悶悶的發了一會兒呆,她挪到溪邊去洗漱。
淙淙的溪水,陽光下仿佛一條游動的銀蛇,熠熠生輝的鱗片如夢似幻,将她臉頰上的幾滴水也映成了琉璃珠子。
簡單的擦洗一下臉,冰涼的水讓陸禾冷靜下來。
Advertisement
有時間在這裏傷春悲秋,不如祈禱鄭言趕緊獲救,他獲救了便會來救自己。
尋了個樹蔭處陸禾靠在上面休息,可剛睡了一小會兒,忽聽到熟悉而又穩健的腳步。她怔怔的看過去,見樹影綽約中頭發淩亂的黑衣男子正往這邊走,他是個愛幹淨愛整潔的人,平日裏穿衣服連個褶子都不許有,今日的衣服卻皺皺巴巴。
他把下擺紮起來,露出一雙緊致貼腿的鹿皮靴,靴上泥巴樹葉沾滿,手裏還拎着兩只滴着血的兔子,讓他看上去像是落了難的貴族。
直到他走到面前,陸禾也沒反應過來。
“看什麽?”鄭言木着臉,将兔子扔在地上,炸起層層灰燼。
陸禾收起意外,勉強笑了一聲:“你在這裏多留一日,被敵人找到的可能便越大,與其在這裏被我拖累,不如你先活下去……”
她雖說得合情合理,語氣卻幹巴巴的。自認沒錯過她剛剛看到自己的那一抹意外驚喜,鄭言插着腰抿着唇,眼神複雜的看着地上那兩只死兔子。
他有一刻是想先離開,陸禾說得對,耽擱得越久越危險。可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他看到陸禾叫他先離開時的神情。
她仿佛無所謂被留在這裏,笑得不以為意,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卻驕傲的擡着頭,以為可以彰顯她什麽都不在乎的高傲姿态,還陰陽怪氣的說自己拖累他……
強撐的底氣如此不堪一擊,鄭言當即便想問她,戲唱得累不累?
陸禾總是喜歡在他面前做戲,有時候演得好讓他絲毫察覺不到,有時候拙劣得他一眼就看穿。比如這次,便是一眼望到她眼底的惶惶不安,她明明,很害怕被丢在那裏。
只是這一抹不忍,離開的念頭便煙消雲散。
他,不忍心。
內心暗暗覺得可笑,他自認鐵石心腸,居然會不忍心。可若要問他為何不忍心,或許因為她是王婉的女兒,他不忍心讓這支血脈消失。
或許更多的,是鄭言記起昨夜高燒昏迷時,她一直緊緊的抱着自己。
那時候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流失,他以為到了那一刻沒有人會真心想要挽留他,可他聽到了陸禾的聲音。
不要死。
陸禾叫他不要死。
他神情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昨日命懸一線的時刻。
陸禾的聲音再度鑽進耳朵裏,使他清醒過來:“……你脫了險,派人來救我,也是一樣的……”
鄭言哼了一聲,打斷她的話:“我剛剛去打獵,走了六七裏都不見盡頭,你知道這片林子有多大?又知道林子外是什麽地方?等我脫險,你只怕餓成人幹了,蠢貨!身子被蛇果毒腫了,腦子也被毒腫了?”
他依舊刻薄的罵人,陸禾卻更加愣,她眼神直了好一會兒,才幽幽道:“其實我死了,于你而言是好事,你可以甩掉一個大麻煩……”
心底升起的那點子雀躍讓她破天荒的站在鄭言那頭,替他說了一句好話,可鄭言卻怒不可遏,頓時揪着她的衣襟把她抵在樹上。
“陸禾!警告你!”鄭言發着狠說了這一句,接下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禾臉漲得通紅,一雙妙目睜圓,不理解他天大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從沒想過讓你死!”鄭言惡狠狠、一字一句告訴她:“你要活着。”
他松了手,見她不可思議的盯着自己,像是在懷疑他的用意,也像是在探究他這麽在意她這條命的因由。
鄭言便有理有據告訴她:“你敢讓王婉血脈斷絕,我就把你戳骨揚灰!”
果然!陸禾冷冷別開眼:“自然是要活着,不然怎麽向你讨債!”
她對他的理由深信不疑,鄭言露出一個陰沉沉的笑意,不知是嘲笑還是挖苦:“也是,你救了我,這麽大的人情債,想必以你的性子自然不會放過。”
人情債?陸禾皮笑肉不笑,鄭言欠她的何止這個?
見鄭言脫下外袍浸了水過來洗兔子,地上的幹灰頓時全成了稀泥,陸禾忍不住道:“提到水邊洗不更方便?”
鄭言瞅她一眼:“你想我的仇人順着血水摸過來嗎?”
陸禾想了想,又道:“可你是順着下游飄到這裏的,怒江的支流并不多,他們只要順着各條支流一定會找到你的。”
“是我們,不是我。”鄭言糾正她,然後告訴她:“刺殺我的那夥人才百人,如何能敵上千金甲鐵衛和上萬駐兵?必然避着尋我的大軍偷偷找人,那便難上加難。”
他像是剝了十幾年皮毛的老獵戶,一張兔皮被他剝得整整齊齊,陸禾看得胃裏翻騰,立即轉身挪開視線。
這時鄭言又道:“你該擔心的是,我們到底是進了怒江的那條支流。”
陸禾不解的看過去,可一看到他滿手鮮紅,立即不适的背過身,問:“哪條支流不都一樣嗎?”
鄭言道:“不一樣,怒江有一條支流是流入南夷部落相連,我們若是誤入南夷之地,便危險了。”
陸禾常年在深閨,對于大昭以外的地方,只在書上看到過地名和一些可怕的文字。想到此,陸禾便好奇:“我看書上說,南夷人都是野人一般茹毛飲血,當真麽?”
“我見過的南夷奴隸……”鄭言想了一下,道:“都很幹淨。”
“那書上為什麽這麽寫他們?”
“你看的應該是《百地錄》,是高祖皇帝攻打南夷失利那一年編撰成書,自然對南夷人沒什麽好話。”
陸禾問:“南夷人很多嗎?比大昭的人還多?”
“并非如此……”他說着停下喘了口氣。
陸禾回頭,見他開始剝第二只兔子。只不過他此時累得滿頭汗,可惜袖子都是髒的,他只一個勁拿手肘去擦汗,看上去十分滑稽。
見她看着這邊,鄭言板着臉一瞪眼:“給我擦汗。”
陸禾呵了一聲:“我又不是你的奴隸。”
他半是威脅半是誘惑:“兔子肉烤好了,你別求我。”
腹中正空空,陸禾拉着臉不情不願的過去,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臉。兩人離得是如此近,以至于她能感受到鄭言的氣息撲在自己脖子上,灼熱滾燙。
“站遠些……”鄭言聲音忽然沙啞。
陸禾不動如鐘:“你叫我做什麽,我就要做什麽麽?”
鄭言眸子瞟着地上:“你衣服上沾血了。”
陸禾低頭,果然見裙擺上開了花,頓時蹦開,怒視鄭言:“如何不早說!”
她急急彈開,嫌惡的搓了搓那片衣角,明明衣服髒得成五顏六色,但她偏偏就受不得這點子尚帶餘溫的血液。
可搓了半晌也搓不掉,看着身上的白衣,陸禾略有些嫌棄:“這選的什麽衣裳,難看的要死。”
鄭言飛快的處理着兔子,道:“未出閣的女兒,穿得素淨一些,不至于張狂。”
末了他補充一句:“你就是太過張狂。”
想到鄭言要自己穿這件衣服的初衷,陸禾不禁氣道:“前晚的事還沒完,你別想把我嫁給莫之舟!”
想到那晚的争執,鄭言不免覺得頭痛,他正色道:“我已告知過你原因,莫之舟的前途不會差,你為何不答應?是你自己同我說,要嫁一個讓你後半生榮華富貴的人。”
猶豫半晌,陸禾索性承認:“我說那些話,不過是想嫁給你的借口。”
鄭言問:“為什麽非要嫁給我?”
陸禾道:“是你奪走我的貞潔,我自然要嫁給你。”
鄭言皺眉:“那是你強塞給我的。陸禾,說實話,不要騙我。”
她挑眉:“我說了實話,你就會娶我?”
“果然,突然想嫁我是有原因!”鄭言輕蔑的笑了一聲,有些自得于自己的敏銳,他搖頭:“那你還是別說了。”
左不過又是為了算計什麽東西,他才懶得知曉。
可陸禾不依不饒,翹着嘴角:“可你如今欠了我一條人情債,若要還我,便娶我吧。”
“前提是,這回我們能夠活下來。”鄭言再一次重複道。他把兔肉串起來架在火上烤,然後才坐在一邊休息,對她說:“你的債怎麽還,我來決定。”
陸禾不置可否的冷笑,扭到一邊懶怠看他。
可過不了一會兒,兔肉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鄭言吃得滿口生香,甚至故意發出一些令人垂涎的聲音。
“鄭言,你真讨人厭。”陸禾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土堆上還插着半只兔子,陸禾有氣無力的拿起來,雖無鹽無油,但也将就着填飽了肚子。
這一天解決了溫飽之後,陸禾跟鄭言再無話,他們似乎相看兩厭,但某些時候又有些莫名的心照不宣。
比如第三日的清晨,他們在同一個時刻醒來。
天際微白,林中鳥語叽喳,他們頂着露水走進那片霧氣騰騰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