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求生
求生
初升的太陽給這座叢林賦上生氣,它不再如昨晚那般陰森吓人。
鄭言的身子也燙得吓人。
陸禾只小寐一會兒,便被刺眼的眼光叫醒。火堆已然全滅,只剩一堆灰燼,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幹了。
只是鄭言那邊,卻沒了動靜。
他仍是光着身子蜷縮在那裏,陸禾把棍子上烤幹的衣服取下來随意一扔,看到蓋在他身上的那層布料竟然在抖,才意識到不大對勁。
過去把鄭言翻過來,見他嘴唇發紫,臉色發白。身上燙得跟火爐似的,口中模模糊糊喊了一聲冷便再無聲音,接着氣兒便微了。
陸禾冷漠的看着他,她是多麽希望此刻看着他死掉,可是周琅芳那維隆的肚子刺着她的心,她慌了,搖着鄭言。
“你別死。”
幹巴巴的聲音沒有一點感情,可她的眼淚卻不自主的落下。
她想起自己死去的那一瞬間,她在冰冷的、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氣若游絲的看着敞開的大門。凡人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升起一絲求生欲,那時她想,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過來抱着她,跟她說:你別死。
寂靜的院子,除了她再沒有任何生命。
陸禾咬着牙,源源不斷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片不知盡頭的樹林,不見源頭的溪水,只有她和鄭言兩個人,她突然很恐懼又回到孤獨絕望的心緒中。
聲音再也無法平靜。
“鄭言!鄭言!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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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我還怎麽去把齊王夫婦弄死!
你死了,把我一個人丢在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連求生的勇氣都沒有!
“鄭言!鄭言!你醒醒!”
不管呼喚多少聲,鄭言始終沒有反應,只渾身哆嗦着。将眼淚憋回去,陸禾把衣服全裹在鄭言身上,然後把他抱進了懷裏。
這個人平時都是高昂頭顱,冷漠而又蔑視的對待每一個人,他陰沉又刻薄,比渾身都是毒液的蛇蠍還要讨人厭。
此時不省人事的躺在她懷裏,竟然脆弱得仿佛一戳即破的紙片,陸禾凝視着他,眼神十分複雜。
“冷……”
破碎的話語溢出,陸禾便頂着一張別扭的臉把他抱緊。
世上哪有這樣的理?哪有救仇人的?先前的慌亂此刻又變成不忿,陸禾心道,果真權利是世上最好的武器。
她需要鄭言的權利,所以需要他先活着。
她必須在權利面前低頭。
“鄭言,你要是死了,你身邊所有人都會跟着你一起去死。”陸禾在他耳邊輕聲說:“雙琴、梅婆子、朗清一家、還有跟着你的那些人……”
“你要是死了,你盤踞十多年的勢力會被頃刻間瓦解,你的敵人會抹去你的一切痕跡。”
“他們甚至會把你挂在恥辱柱上,讓人千世萬世的唾罵你,就如同秦桧一樣!”
“我也會死……”陸禾不由便把他抱緊,一字一句道:“你不是要留着王婉的血脈嗎?你死了,齊王不會放過我,我死了,我娘便斷子絕孫了!”
“聽見沒有!鄭言!”說到最後陸禾便開始滿帶咒怨的恐吓:“你要是真死在這裏了,我就把你的屍體拿去喂野獸,讓你連土都入不了!”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鄭言沒有意識的一句:“娘,阿言好冷……”
陸禾悶着聲音:“我不是你娘。”
鄭言開始說胡話了:“下雪了……爹不肯給我買棉襖,娘,你快上來看一眼阿言……阿言過得苦……”
“只有阿婉對我好……我會發達的……發達了我便來娶阿婉……”
陸禾聽到他喊着娘親的名,氣得就是在他嘴巴上使勁一扇:“不許這麽叫我娘!”
可鄭言不曉得拿來的力氣,忽然死死抓住她那只手,哆哆嗦嗦的哀求:“……阿婉,別嫁給他……他沒有我對你好……”
“閉嘴!閉嘴!”陸禾要氣瘋了,拼命想把手抽出來。
可鄭言的手似鐵鉗,箍得她手背生疼,他還在不停的說胡話:“是我對你不住……我對你不住……我不該執着過去的恨……這就來見你了……黃泉路上你別恨我……”
“阿婉……”
他一直在呓語,陸禾聽得不厭其煩,只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可始終沒有睡意,她煩躁不安,又憤怒生氣,想狠狠抽鄭言幾個巴掌叫他別在叫她娘的小名。
不知熬了多久,懷中的火爐突然熄了火,鄭言的溫度似乎恢複了正常。陸禾松開他,趴在他胸前一聽,臉頰卻感受到他身體再次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忍不住呼出一口氣咧起嘴角。
她意識到自己高興的松了口氣,心中忽然有些難辨滋味,怔怔的看了一會兒鄭言,她起身去尋吃的了。
她不敢在樹林中走太遠,只略微拾了些柴,又見到有結着野果的藤蔓,于是連忙摘了許多兜在衣服裏。
回到溪邊時,鄭言仍是在昏睡,他面色仍然慘敗,但嘴上逐漸有了顏色。
也不知是什麽果子,酸酸甜甜,陸禾越吃越想思念京城的美食。将就吃了個半飽,她把剩下的果子往鄭言嘴裏塞,可他并不吞咽。
猶豫了一下,陸禾把果子在嘴裏嚼碎,然後吐出來用手塞給他。
誰知鄭言醒了。
“你給我吃的什麽!”鄭言瞪大眼,虛弱的問道。
一睜眼便看見陸禾嘴裏吐出一團紫紅色的不明物,而自己嘴裏也有股酸甜味,他吐出來一看,頓時眉頭皺成川字。
“嫌惡心?”陸禾此時不再對這個人有任何忌憚,當即捏開他的嘴,把自己嘴裏的果肉全部渡給他。
鄭言的眸子裏頓時滿是憤怒,可他無力擺脫陸禾。
聽到吞咽的聲音,陸禾才起來,冷冷笑了一聲:“惡心也得給我吞下去。”
鄭言頓時一陣幹嘔,驚天動地。
陸禾冷眼看着他:“裝什麽矯情,同床共枕的時候你不是啃得挺歡快麽?”
摳着喉嚨把果子吐出來,鄭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果子是有毒的……你快吐出來……”
陸禾愣住:“你少騙我!”
鄭言幹得泛皮的嘴唇啓開:“這叫蛇果,鄉間山野到處都是,吃了會頭暈惡心,吃多了會死……”
可她剛剛吃了很多,陸禾手足無措。
鄭言撐着從衣服裏面坐起來,指揮她:“用指頭摳出來,然後去喝水,喝完水再摳……”
他虛弱得厲害,這幾句話便叫他胸膛劇烈起伏,但面上卻無比焦急。
陸禾雖不知他是如何知道這是毒果的,可見他焦急得一臉漲得通紅,立即背過身将剛剛吃過的食物全部摳着吐了出來。
然後去溪邊喝水再吐,如此三次,鄭言才讓她停下。
“我覺得有些頭暈……”陸禾一坐下,便渾身無力。
鄭言冷笑連連:“要不吐這幾下,你這會兒便不是頭暈這麽簡單了。”
她有氣無力的開始生火,問:“你怎麽知道這是毒果?”
鄭言穿着衣服的,風輕雲淡:“小時候經常和你……和玩伴們去鄉野裏玩耍,自然便知道這些東西。”
陸禾仿若未聞,不大熟練的生火,然後有氣無力的在火堆邊坐下。
又至黃昏,她已經一天多沒吃飯了,剛剛還吐掉了剛填滿肚子的果子。
她腹中開始咕咕嚕嚕的叫,腦袋也暈得厲害,只好目光呆滞得瞧着火焰發呆。
可鄭言卻站了起來,他走路都不大穩當,站起來虛晃兩下,然後往溪邊走去。陸禾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也沒有力氣問,便連看都沒看一眼。
可等鄭言再過來時,一個小包重重砸在地上,陸禾一看,裏面全是些小魚小蝦,還有一條巴掌大的草魚。
“這……”她頓時笑了,想問問鄭言是如何抓到這些的,可想來問了難免顯得自己在褒贊他,陸禾索性閉嘴。
鄭言沉默着,将魚蝦放進或火堆,然後用一根棍子把魚穿上插在火堆邊上。
他是窮苦出身,娘早逝,爹又是個混混,他不光要顧自己吃喝,還要管爹的吃喝。旁的小孩兒在挑剔飯菜的時候,他便已經将謀生刻進骨髓中——他要讓自己不被餓死。
印象中有那麽一回,爹不知又去哪裏賭博好幾日沒回來,家裏沒了米,冬天又沒野菜可挖。他饑腸辘辘的打井水喝,回頭便看見阿婉端着一碗白米飯過來。
“你家今天沒生火,你肯定又沒吃飯。”
阿婉的關心讓他又動容又羞愧,鄭言記得那天自己一直低着頭吃飯,都沒敢擡頭看她一眼。
米飯已成苦的鹹的,身邊人卻是暖的甜的。
記憶只翻騰了片刻,一股河鮮的香味飄出将他拉回現實。
鄭言拿棍子扒了兩下,将變紅的蝦米全扒了出來,接着便一言不發的開始吃。
他并沒有招呼自己,陸禾頗為骨氣的也沒有去吃。
但旁邊鄭言不耐煩的啧了一聲:“等着我喂你嘴裏去!”
他昏迷不醒時的脆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又開始時噴惡言了,陸禾暗暗的想道。矜持的過去,她徒手把蝦米拿起來,小指頭那麽大的蝦,齒間都不曾品夠滋味便下了肚。
沒有任何味道的蝦,此時對陸禾來說便是絕世美食。
等吃飽之後,陸禾才有了想閑談的心思,她面向鄭言,矜傲道:“你知不知道你白天差點死掉。”
得意的翹了翹唇,她道:“我救了你。”
鄭言瞟她一眼:“要邀功,等脫困再說,不然我拿什麽回報你,蠢!”
陸禾頗覺無趣,哦了一聲,然後別開眼。
黃昏已盡,天邊一片暗紫,神秘又撩人。溪面上倒映着橙紅色的殘雲,像是一副朦胧的畫;各類鳥雀的叫聲此起彼伏,顯得這片樹林既富有生機,又有一絲夜幕來臨前的寂寞。
遠離人際的地方,讓陸禾感到了難得的安心。
一切心思全部擱下,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念;
無愛,無恨;
只有眼前這片天地。
這是陸禾與鄭言遇險後的第一天,便這麽無驚無險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