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泡茶
泡茶
室內靜靜,小爐子上的茶壺中發出咕嚕聲,午後慵懶的日光中氤氲蒸汽緩緩升騰。
鄭言閉目坐在椅子上小憩,耳畔只有細微的碰撞聲。他悄悄睜開眼,看見陸禾纖長的手指捏着木夾将罐子中的茶拈出,她小尾指微微翹着,像是種着蘭花的瓷盆中俏皮往外探頭的葉子。
她沉浸于茶道上,鬓邊垂下一縷柔軟的青絲遮住右眼,她也只是輕輕吹了一下。
後頭的天光将她的每一根發絲照得猶如金絲銀線,照得她的皮膚如出水的菡萏,白裏透粉。
看得入神,誰知陸禾忽然擡頭,捕捉到他的視線。
鄭言的眸子往下一沉,然後若無其事的看着桌上的杯子。
陸禾輕笑一聲:“好看嗎?”
鄭言并不搭腔,壓抑着心跳淡定的轉了轉扳指。
其實早注意到這視線了,陸禾只作不知。這眼神,非探究非打量,像是出神時的無意一瞥,她便也不拆穿。
直到這視線久得都讓她生疑了,可一擡頭企圖去拆穿,鄭言卻無任何波瀾。
罐子中是茉莉花茶,在陸禾的認知中這是京城女子們才會喝的茶葉,不知何故會出現在鄭言的茶桌上。
陸禾用滾水燙着杯子,閑談道:“鄭太師舟車勞頓來一趟西南,這裏的人便用茉莉茶招待你?”
“西南從去歲夏天一直糧荒至今,這已是最好的茶了。”鄭言言語中似乎也不大挑揀,說完這句忽然皺眉大喝:“那是滾水!”
陸禾忘了泡茶杯的是滾水,徒手便去缽盂裏拿茶杯。
到底是喊晚了一步,陸禾驚呼一聲,貓似的迅速縮回爪子,食指尖和拇指尖頓時全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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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陸禾說要請大夫,鄭言忽一個箭步上前,把地上盛涼水的木盆端起來,粗暴的把她的右手按進了盆中。
盆中的水是井水,泛着絲絲涼意,瞬間将着火的兩根指尖緩了痛。
“不痛了。”陸禾便要抽手。
誰知鄭言仍是按着她,瞪着眼交代:“不想痛幾天,就再泡一會兒。”
被燙傷怎麽也得泡上一刻鐘才能徹底緩解,不然消了痛便拿出來,過會兒還會繼續痛。
見陸禾無知的模樣,鄭言打心眼底蔑視的哼了一聲,似她這樣沒過過一天苦日子的嬌小姐,哪知道這些見識!
清水中那只關節粗大的手将她五根細如竹節的指頭強勢的按壓着,像是被魚叉禁锢着的魚,沒有任何掙紮動彈的機會。
陸禾不動了,水面的漣漪便逐漸歸于平靜。
餘光只有高山般的身軀,陸禾面無波瀾的彎曲指尖,将那只寬大的手掌叩住。鄭言像是被燙了的貍貓,飛速收回手。
他動作太快太猛烈,濺在她臉上大片水花,垂落的頭發全粘在了臉頰上面。
還不止,這水冰涼,陸禾凍得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可擡眸,卻見鄭言要怒不怒、似惱想笑的神情,她忽然就忘了對這個人的顧忌,掬起一捧水澆到了他臉上洩憤。
“陸!禾!”鄭言頭發半濕,衣襟上都暈了一片,頓時咬牙切齒的警告她。
陸禾心底有些瑟縮,面上卻鎮定自若,又給他澆了一捧水。
他睜大眼,驚異陸禾的無禮,他該教訓她的,可……怎麽教訓?打她板子還是關她緊閉?若只為她澆了自己兩捧水,鄭言又覺得自己心胸狹窄。
可看到陸禾眼中得意的挑釁,鄭言便從容接受自己本就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他當即端起還剩的那半盆水,照着陸禾頭上澆了下去。
被澆了個透心涼,陸禾驚呆了。
鄭言卻從頭到腳都透着愉悅,哪怕面上沒有笑臉。
“去換衣服,繼續給我泡茶。”鄭言松散往椅子上一坐,頤指氣使。
陸禾忘了所有的算計和籌謀,頓時怒不可遏,轉頭回了隔壁屋子,換了衣服就躺下,打定主意絕對不會搭理這個人。
可一刻鐘後,鄭言又站在了窗子外面,陰森森的警告:“這杯茶不泡,我保證你今後都睡不安穩。”
陸禾咬着牙,一動不動。
寂靜須臾,鄭言低沉又豐滿的嗓音拉出一股柔滑的強調:“你是叫什麽?青什麽……青玉?”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看過去。
鄭言站在窗邊,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青玉則大氣不敢吭的站在門口。
他暗暗的威脅,讓陸禾突然醒悟過來,她并不是一個可以任意撒嬌置氣的女子。許是剛剛的時光太過恬淡安靜,讓她忘了自己身上的仇恨,忘了眼前人便是仇人。
明明陽光就灑在她身上,她的臉龐卻一下就暗淡了:“是陸禾不懂事了,這便去給太師泡茶。”
她目不斜視從身邊走過進了隔壁屋,鄭言背着手跟上去。
陸禾還是如之前那樣一言不發的泡茶,可屋子裏卻沒有了之前的安然,像淙淙流水滑過山間般的靜好突然消失,只有一股讓他熟悉的沉重壓抑。
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的蜷了蜷,鄭言心中淡淡嘆了口氣,在陸禾面前坐下。
死一般的寂靜,鄭言咳嗽一聲,道:“再過半個月,便能回去了。”
這一句話是如此突兀,陸禾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麽,只妖冶假笑着回應:“怎麽太師這麽急着回去,準備喝那頓認親酒?”
鄭言漠然瞥她一眼:“我記得,是你死皮賴臉的粘上我,非要我保證你的下半輩子。這會兒在你嘴裏,變成你我急了?”
陸禾道:“死皮賴臉,也要太師給機會不是?況且我想要的下半輩子,是成為金尊玉貴的太師夫人,你不答應,便打發叫花子似的讓我做義女。”
鄭言冷凝開口:“陸禾,給臉不要臉了啊。”
她撇撇嘴,這才什麽都不說。
鄭言深吸一口氣,有些惱怒,又莫名的适應。
又回到針鋒相對了,或許滿身反骨才是陸禾的本色,才能襯出她的瘋狂。那些她恭順溫良的時候,都是她順應時勢的僞裝,是讓鄭言不自在又厭惡的存在。
兩廂安靜。
陸禾拎着茶壺,等鄭言杯子一空便蓄水,滿臉盼着鄭言快些喝完茶放她走的樣子。
鄭言自然也都看出來了,刻意慢騰騰的品着杯中茗,把随處可見茉莉花茶喝出了名貴龍井的感覺。
一杯接一杯的續茶,鄭言喝光了三壺水才停下。
“滾吧。”鄭言忍着腹中的鬧騰,冷着臉呵斥道。
陸禾起身敷衍的福了一下,扭頭就走。
這日過後,鄭言又消失了,陸禾還是待在那間小小的屋子,由梅老婦看着她。不過這次得到允許,她可以出房門,但不能出院子。
可宅子裏也沒什麽可逛的,三進三出而已。每一個出口都有士兵守衛,高牆外面更是被保護得密不透風。
這是鄭言喜歡的環境,安全。
可卻非陸禾喜歡的地方,這裏與牢房無異。
如此四五日之後,鄭言不外出了,每日在家接見客人,這時陸禾便被禁止出屋子。
“省得你沒規矩沖撞人給太師丢臉!”梅老婦是這麽說的。
青玉當即反駁:“我們姑娘可是全京城規矩學的最好的,她的規矩學問可是人稱薛大家那位女先生教的!”
梅老婦趕蒼蠅似的朝青玉揮揮手:“什麽薛先生不薛先生,沒聽說過!”
随即又哼哼兩聲,日常賣弄:“要是真聰明的人,是不需要先生啊老師教的,我們太師便是獨自成才的!”
陸禾睨着她,嘲弄:“你也便唬弄青玉沒見識,誰人不知前朝李丞相是他的老師?”
梅老婦臉色大變:“那也算老師?李照那個陰險狡詐的,也配做他老師!”
想到李丞相的下場,陸禾嘲諷更甚:“李丞相何德何能收了這麽個弟子,被他害得絕了後,論起來,李丞相雖也有惡名,可跟咱們這位太師比起來那可是拍馬也趕不上!”
她說得難聽,梅老婦頓時怒不可遏:“你個喪門星懂什麽!外頭說得好聽是李照惜才收了太師做弟子,可他弟子三千,我們太師哪排得上號!他是把太師作小厮使,什麽臭的爛的都叫太師去做,絕了後也是報應!”
兩句話惹得梅老婦罵罵咧咧沒完沒了,陸禾難免覺得無味。
她心想,哪怕李丞相在時,鄭言做的惡都是由他指使。那麽李丞相去世後,當今登基,鄭言大權在握之後做的惡總無人指使吧。
光是前世她成了齊王世子妃後,就曾見到有人求到齊郁那裏,說鄭言的爪牙侵占他祖上的田地害得上前租戶背井離鄉。那人官司打到京兆尹那裏,結果京兆尹包庇的是鄭言的爪牙。
這人還是有些門路能通到齊郁這裏。
那些無權無勢無關系,被鄭言壓迫過的人只會更多。
聽着梅老婦喋喋不休的怒罵,陸禾不禁冷笑一聲:“你說的是,前朝李丞相絕了後是報應,那麽鄭言的報應又在何處呢?”
梅老婦一愣,卻說不出話來,半晌她插着腰大聲道:“我們太師是好人,好人不會有壞報。”
她聲音提得老高,仿佛這樣才能掩蓋她的心虛,仿佛這樣便能替她的主人正名。
陸禾冷酷的撇撇嘴,擡頭看着外面蔚藍的天空。
老天爺,如果你也覺得鄭言是個十惡不赦之人,請你讓他得到報應。
如果你不能給他報應,那麽請給我力量,讓我給他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