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西南
西南
西南的叛亂不到三天便被鄭言派過去的軍隊鎮壓了,可此事的根本起因,是因為被貪下的赈災銀。
負責赈災的呂甘,又跟鄭言有些姻親,是以鄭言被皇上問責了。
不過問責也是不痛不癢,皇上甚至連語氣都沒重一下。
唯有朝中文官清流那一派,非揪着鄭言給個說法,聽說還有碎首進谏讓皇上嚴懲鄭言的。
文人史官的威壓不小,哪怕重權在握的鄭言也要忌憚一二,最後提出去西南巡視安撫民心,才讓那些清流閉了嘴。
陸禾對外面的消息不通,才剛從雙琴那裏打聽到西南有叛亂,就被鄭言派人吩咐收拾東西,要帶她去西南。
過來傳話的是梅老婦,她對陸禾可沒有雙琴的溫柔和氣,冷酷的叫青玉在一炷香功夫收拾好東西,然後就強行把還穿着單衣的陸禾扯到了鄭言的院子。
鄭言院子裏聚了許多武将,他沒有多餘的目光交給陸禾,只低聲和那些人交代着路上事宜。他言簡意赅說了許久,那些人齊聲應答,然後匆忙去準備。
這時鄭言才回頭,陸禾在屋中已等待許久。
“路上你跟着梅婆,去哪裏都不準離開她的視線。”鄭言匆匆一瞥,面無表情的交代道。
陸禾似笑非笑:“義父大人忙得腳不沾地,竟有時間把我帶上。”
她分明是在嘲笑那沒有辦成的入族禮,鄭言見她那嘲笑的神情,心道若不把她帶在身邊,只怕齊王有千百個辦法讓她死得無聲無息。
如今事多,他懶得浪費時間與她口舌之争,便壓下對陸禾習慣性的譏諷,轉身就出去了。
不久,青玉拎着一個小包袱過來,急急忙忙給陸禾穿上一件大氅。帶子都不及系好,梅老婦就推搡着她們出門,跟上了鄭言。
才剛出院子,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子便撲過來抱住鄭言的腿。
Advertisement
聽到聲音,陸禾才知這人是淑棠。
“太師,求求你饒我我爹!”卻是淑棠,原先那樣盛氣淩人的女子,如今卑微的等在這裏,求她的夫婿饒過她爹的命。
鄭言眼皮子都沒擡:“我已經留他一個全屍了。”
淑棠雙眼通紅,死死咬住唇:“革職也好,流放也好,只求您留他一條命在!太師!請您看在我們這幾年的情分,求求你!”
“求你了!求你了!”淑棠一下一下的磕頭,額頭上早已血肉模糊成一片。
即便是陸禾見到,也覺得可憐。
然而鄭言只是不耐的皺起眉:“除了你爹,呂府其他人都安然無虞,我已是看在這幾年的情分。是你爹自作孽,如今已拖累我,淑棠,你要知好歹。”
說罷這句他目視前方,闊步離去。
梅老婦也催着陸禾往前走。
後面只有淑棠凄厲的哭聲。
無情,當真是無情,陸禾暗暗想道。
及至出了太師府,陸禾只瞧見外面練成一片的金色铠甲,遠處更有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好不威風。可她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就被梅老婦拉上了馬車。
青玉急了:“說話便說話,你別推我們姑娘!”
梅老婦一上車,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半坐,擺出一副不想理這主仆兩的樣子,閉眼假寐。她臉上都是褶子,眼皮也好似兩片枯縮到極致的葉子,上面刻着無情的時間。
“你!”青玉怒了,只恨不得把這老婆子推出門。然而看了看陸禾的神情,終究是不敢,最後悻悻的坐好,牙縫裏擠出一句:“倚老賣老!”
梅老婦猛地睜眼,瞪着陸禾:“要不是你,我好好待在府裏享清福!掃把星似的妖精!專會作耗!”
陸禾冷冷道:“鄭言讓你出來的,幹我何事?你有不滿沖他去!”
她也好生意外,不明白鄭言去一趟西南為何也要把她帶上,若說是舍不得她,陸禾只怕要把這個月吃的飯都吐出來。
路上半個月,陸禾幾乎一步都沒踏出這輛馬車,鄭言也從不來看一眼。縱有疑問她也無處解答,只能日日看着梅老婦死屍一般的臉心中發堵。
到了西南陸禾才得以下這輛馬車。
鄭言的黃金鐵騎鐵桶般圍住了一座宅子,侍從們正往裏搬行李,陸禾心道,這大約是下榻的地方。只是不曾想到,鄭言出行,保護竟然如此嚴密。
發軟的腿剛觸到地面,陸禾扶着青玉還沒站穩,就見十多人簇擁着面無表情的鄭言一陣風似的進了門,鄭言看都沒朝她看一眼。
“進去吧!”梅老婦又推了她一把。
陸禾眼神冷箭似的射過去,把她剛剛碰過的地方嫌惡的撣了撣,不慌不忙的進了宅子。
萬沒想到一路上都對自己視若無睹的陸禾突然這樣淩厲,梅老婦一怔,随即哼了一聲碎碎念念的跟上去。
西南之地并沒有京城富裕,這座宅子還沒有太師府的花園大,站在左邊高牆往右邊,一眼就就看到了邊。
陸禾的屋子就被安排在鄭言隔壁,如此近水樓臺,可惜鄭言吝啬到打個招呼都不願意。
梅老婦門神似的杵在門外。
陸禾明白,她的牢房只是從逼仄的馬車變成了一間小小的屋子。
“姑娘,太師這是什麽意思啊!”青玉納悶的站在窗邊往外望:“若說帶你出來游玩,卻又成日把人禁在屋裏!若說要關你禁閉,為何又把你帶出來?關在太師府裏不好麽?”
“鄭言是怕我會死。”陸禾平靜道。
雖出發時不清楚鄭言為什麽把她帶出來,但路上半個月她卻是想明白了。那日元宵燈會,齊王的黑虎軍去長安街抓的只怕根本不是逃犯,而是仍然想抓她為兒子報仇。
鄭言應當也是知曉這點,才把她這個麻煩帶上。
門外梅老婦冷笑:“算你心裏頭有些成算,不跟你那個丫頭似的蠢出升天。”
青玉不忿,可知道梅老婦是鄭言幾十年的老仆,又不敢和她對着罵,只好暗暗往那邊剜了幾眼。
這丫頭憤憤不平,在她耳邊叽裏咕嚕的說着梅老婦的壞話,陸禾只心不在焉的聽着,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隔壁。
起初三五天,鄭言每天都是天剛亮便出門,直到月挂中梢才前呼後擁的回來。
聽梅老婦說外面這幾日很熱鬧,朝廷平息叛亂,又帶來了赈災糧,還把之前的貪官全換掉了。鄭言帶着人與新上任的知府一同上街巡視,百姓們為了睹太師風姿全都湧上了街。
梅老婦倒也不是有心想把這些說給她聽,只是抱怨因為在這裏照顧她,以至于她沒法上街去看他們太師被百姓愛戴的樣子。
陸禾聽完只是淡漠一笑:“這裏的百姓遠離京城,只怕是沒聽說過鄭太師的名頭吧。”
梅老婦眼睛一瞪,便想替鄭言辯駁,然而一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概因為陸禾說的是實話,京城的百姓見到鄭言便害怕,遠遠見到黃金鐵騎,就連三歲小孩兒也知道轉身就跑。
然而見陸禾不以為然的神色,梅老婦只覺得刺眼,她恨聲道:“你個短命鬼曉得什麽!誰願意天生就做惡人,我們太師要不是出身窮苦,他如今也是個仁厚的大善人!”
陸禾泡着茶,氣定神閑的鄙夷道:“仁厚不仁厚,跟出身有什麽關系。”
青玉幫腔:“就是!敢情天底下所有的壞人,都是窮人變得麽!”
“出身不好還想着做善人,只會被生吞活剝。”冷不丁一個低沉似耳語的聲音傳來,三人都吓了一跳。
陸禾擡頭,見到棱形格紋的窗戶外一張陰沉冷漠的臉,日光在他身後閃耀,也難以照亮他晦暗的濃黑眼眸,鄭言不知何時過來的。
“義父大人,今日怎地回來這麽早?”陸禾也不站起,凝着一絲刻薄的笑意望着窗外的鄭言:“不是聽說你騎着高馬溜大街在與民同樂?那些平民全是從百戲班子裏請來的吧?”
那聲義父大人她叫得陰陽怪氣,說得話也是極盡嘲諷,這樣的陸禾像是回到了她初入太師府那陣子,牙尖嘴利張狂大膽。
可是真奇怪,這樣尖酸回擊的陸禾,竟讓他覺得有些隐隐的、說不上來的愉悅。
這樣的陸禾讓鄭言感到熟悉而放松,而非前陣子那個馴從溫良的陸禾讓他感到不适別扭,鄭言當即擰着眉斥責:“你的牙齒是在毒蛇的汁液裏浸泡過麽?說話這麽難聽,像是個尖酸的寡婦。”
鄭言說話一如既往的刻薄。
陸禾站起身,走上前,壓抑着怒氣看着他:“你試試始終被關在一個空間裏二十來天!你說話也不比我好聽到哪裏去!”
他們之間只隔着一扇窗,陸禾迎着陽光,眼睛像是一顆動人的、盛着火焰的琥珀;鄭言背着光,濃黑的眸子仿佛冰山下沉寂千年的曜石。
他們猶如冰與火,是天生的宿敵。
鄭言今日像是心情不錯,撇撇嘴,示意梅老婦開門:“去我屋子裏喝茶。”
見他轉身走了,陸禾複雜的看了會外面,适才她滿身芒刺的與鄭言交談,她竟再感受不到鄭言先前在她面前的不自然。
縱然他不客氣的諷刺自己,神情卻是舒緩而輕松的。
她出着神到了鄭言屋中,見鄭言坐在茶臺邊看信,旁邊站着他的心腹裕祁。
見陸禾進來,鄭言一目十行把信看完,然後對裕祁囑咐:“你派人去一趟涼州,別露行蹤,偷偷打聽一下這個人跟南安王府有沒有幹系。”
裕祁應下,利落的轉身出去。
鄭言把一個小罐子拿出來推到陸禾手邊:“泡茶。”
陸禾白着他:“你當我是你的奴隸麽?”
鄭言往後一靠,閉目小憩:“你要是願意,也可以。”
陸禾懶怠理他,只冷哼一聲,把小罐子打開把茶葉取出,便譏笑:“義父大人果真胸襟大,認一個同你睡過的女奴做義女。”
他猛地睜開眼,陰森森的警告:“不要翻舊事。”
看得出,他很厭惡自己提以前的事情,仿佛那是粘在他身上的污垢一般。
陸禾收起探究的神色,低頭泡茶:“是,義父大人。”
見她不再争辯,鄭言再次閉眼,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他放松的轉了轉右手的扳指,慵懶嘲笑:“宗碟還未辦,認親茶也還沒喝,你改口倒快。”
水壺被她提高,嘩嘩水聲如溪水淙淙霎時悅耳,陸禾道:“義父大人這是反悔了?”
鄭言眯起眼睛看她,濃濃的不耐煩夾雜着一絲懊惱,他一字一頓像是咬牙切齒:“陸禾,我難得閑暇半日,你說話不要怪腔怪調。”
陸禾哦了一聲,随即閉上嘴,一絲聲音都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