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除夕(2)
除夕(2)
将近子時,外面噼裏啪啦的爆竹短暫的熱鬧了一刻,然後又回歸平靜。
青玉今日被她遣去茶房和那些婢女們去消遣了,梧桐閣中只得陸禾一人。
正不慌不忙的給香爐添着料,她聽到有人上樓梯,沉重穩當的步伐,必然只有鄭言。
陸禾笑了一聲,雖無鑼鼓喧天,她卻抹了臉要登臺開唱了。
并未關門,她一擡頭,就看見鄭言如竹節般的身姿,只是一張臉陰沉沉,一點沒有節日的喜色。
鄭言在門口郁郁看她一陣,然後背着手慢騰騰走進來,待坐穩,他皺眉:“你今日又是中得什麽邪!”
陸禾從容的給他倒了一杯茶,淺笑:“你這是說哪裏的話?”
鄭言紋絲不動,眼珠子卻瞪着她:“要我管?”
陸禾歪頭想了一下,道:“必是那丫頭太小,領會錯我的意思了,我是說,要你來管我才聽話。”
“總之,不許在我府上給陸鳴……燒紙!”鄭言哼了一聲,又是一副要走的架勢。
陸禾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含了些溫和:“我想祭拜我娘,與我一起嗎?”
鄭言身子一僵,指尖猛然一顫,冷然道:“很用不着。”
陸禾的眉眼無可奈何的低垂:“今日除夕,你便陪我一小會兒,不行嗎?”
鄭言瞪她:“我吩咐人請過你,你說你身子不适,難不成我要強壓着你過去!”
“你那麽晚才來請你,誰知你是不是臨時想起來,府中還有我這個可憐蟲。”陸禾偏過頭,擰巴的咬着唇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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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言睨着她,複又回身。
陸禾把高櫃上的籃子取下,裏面放的是香蠟紙錢,她挽着籃子往側間走,回頭叫鄭言:“在這邊。”
他像是極不情願過來一樣,始終都板着一張不耐煩的臉。
可一到側間看到牆上挂的那幅畫,鄭言頓時怔住:“這畫……”
陸禾把水果茶飲在案上擺好,道:“蘇右安送給我的。”
回頭一瞧,鄭言的眼神幾乎癡了,他猝不及防的柔軟下來,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氣力。就連眉眼,也無端端的現了滄桑。
“把幾上的蠟燭拿一根來。”陸禾正在拆紙錢,騰不出手做別的。
鄭言一聲不吭的拿來一根蠟燭,然後從善如流的替陸禾将香和蠟燭也點燃。
陸禾從他手上接過蠟燭和香插到爐中,然後恭敬的磕了三個頭,才蹲在火盆邊,将成串的紙錢放進盆中。
火焰一竄而起,将陸禾的臉映得通紅。
鄭言這時候便把窗打開了,陸禾忙道:“這麽冷,別開窗了。”
鄭言白了她一眼:“閉着門窗燒東西,你是準備明年去跟你娘一塊過除夕?”
她苦笑一聲:“要是能早點見到娘,倒也是好事,省得活在這世上,一日日都是磋磨。”
鄭言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注視這面前的畫像,語氣不知不覺的就柔和下來:“你倒是跟我說說,你的生活究竟有何處不如意,能叫你這麽盼着下地獄。”
她殺了齊王世子,換成別人早就死一千次了,可他保下了她;她嘆自己未來無望,他又許諾為她找一個有地位有富貴的夫婿;她哀怨自己出身,他也答應收她做義女……
這樁樁件件,鄭言一回想起來,自己對那死去的老爹都不見得有這麽上心,便越發覺得陸禾不知好歹。
有心想譏諷幾句,可看到牆上的畫像,他也說不出口。
陸禾也無言,一時間周圍只剩外面嗚嗚的風聲。
燒完紙錢,陸禾才扭頭看向鄭言:“你和我娘是一起長大的?”
“你是如何知道我與你娘的關系的?”
“陸家覆滅時我已經八歲了,已是能記事的年紀。”陸禾一邊說一邊過去慢慢把窗關上,她娓娓道:“那時娘為了救爹四處奔走,有一日我聽下人說她上門求過你,我那時還詫異,為何我家跟鄭太師還有一層關系,所以問了娘。”
鄭言頓時目光如刀:“你娘……怎麽回答你的?”
陸禾察覺到面前男人的緊張,她只作不覺:“她說,你們是幼年時的玩伴,想去試試,旁的便沒再說了。”
“誰知最後希望落了空。”
鄭言似乎有些無力,手支着額頭,面容藏在影子中仿佛不見底的深淵。唯有紙錢燃盡時的剎那光亮,叫陸禾看到他眼角似有一點晶亮。
他在悔恨什麽?是恨當年他暗示齊王對爹爹的迫害?還是悔他對娘親的逼迫以至她自盡?
剎那間,陸禾撇開這樣的想法,畜生的眼淚不值得同情。鄭言即便有悔恨,也是悔恨當年的法子不好,沒成功得到娘親反而逼死了她。
“不過……我不怪你。”陸禾在他身旁蹲下,深深看着他:“當年奪嫡之争慘烈,所有人都是明哲保身,你若救是情分,不救也情有可原。”
鄭言忽覺得一股窒息湧上心頭,他站起身:“不晚了,你早些休息。”
“你多陪我一會兒。”陸禾不由分說沖過去,緊緊從身後抱住他:“今日本該是全家團圓的日子,我只孤苦伶仃一個人,你別把我一個人扔這兒。”
“松手!”不知是什麽原因,鄭言的反應似乎比往日更激烈,直接推開了陸禾。
力氣之大,陸禾直接摔在地上。
見她倒在地上,鄭言便想去扶她,可一看到畫像中笑意盈盈的女子,他不敢動了。潛藏多年的愧疚已被栩栩如生的畫像勾了出來,若非他,王婉不會死。
因此,他不敢在王婉面前,對她女兒有任何舉動。
陸禾按着腳踝,聲音裏帶了哭腔:“好疼!”
鄭言猶豫了一下,沉着臉把她抱起來往外走,一出這側間,他渾身便是一松。
适才這一會兒,他心緒動得太厲害,如今竟有些恍惚,他聞到濃郁的熏香中清淡的桂花香,不由看向懷中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淡黃色的衣服,頭上只別了一朵小小的紗花,襯得那頭烏亮的頭發好似錦緞。菡萏似的肌膚吹彈可破,目光柔婉如春天河堤上的細柳,這張臉逐漸和記憶中的少女逐漸重疊。
他仿佛回到了積雲巷,回到了暗淡的童年,又見到了那個溫柔的鄰家小姐姐。
鄭言抱着她在榻邊坐下,不由輕聲叫她:“阿婉……”
陸禾不敢應,只稍微摟緊了他的脖子,裝着不解:“什麽?”
他恍恍惚惚的低下頭,陸禾得逞的一笑,閉上眼。
然而遲遲沒有動靜,她一睜眼,看見鄭言複雜的眼神。
“對不住,可能席上多飲了幾杯。”他的目光雖疲憊,可眼底已然是清醒,把陸禾放在床上,他站起來。
她知道是鄭言開窗時,那陣風把屋裏的香給沖淡了不少,陸禾心中暗嘆一聲,只好想盡辦法讓他再多留片刻。
于是她抓着鄭言的袖子,笑問:“外面的那棵樹,我想叫人在樹下搭個秋千,可以嗎?”
鄭言木着臉點頭:“只要你高興。”
陸禾又問:“只要我高興,做什麽都可以嗎?”
鄭言怔忪中剛要點頭,瞬間強迫自己清明過來:“陸禾,不要得寸進尺,我走了。”
只是走了一步,覺得有些頭暈腦脹,腳步有些不穩。
“鄭言,你怎麽了?”陸禾關切的問他,扯着袖子把他拉倒在榻上。
重重砸在軟被上,鄭言正要惱怒的斥責,可鼻尖桂花的香味越發清晰,他又看見曾經那個溫柔動人的少女。
她愛穿黃色的衣衫,因為她喜歡芙蓉鳥,芙蓉鳥的羽毛便是黃色的;她愛佩桂花,因為那時貧窮,她唯一用的起的便是桂花,以至于用久了便也慢慢喜歡上了。
鄭言以為她會像喜歡桂花香一樣,慢慢也喜歡上自己。
可她沒有,王婉沒有。
“你是不是不舒服?”耳畔一個柔情似水的女聲響起:“我去叫大夫過來……”
鄭言将她拉下,一個翻身牢牢禁锢在懷中,他凝視着懷中這張熟悉的面孔,迫切的吻下去。
“阿婉……”纏繞中,他口中溢出這個名字。
陸禾沒有半分感情的與他纏抱在一起,心心念念的,不過就是想懷上他的孩子,好嫁給他。
嫁給他,好報複他。
哪怕臉上泛起潮紅,哪怕軀殼逐漸也有了回應,她的眼神也依舊冷漠而疏離。嘴唇忽然輕微的刺痛,鄭言似乎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輕咬了一下。
“不要把我嫁給別人,你娶我,好嗎?”陸禾輕笑着推開他。
鄭言輕噬她的脖頸,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語氣中夾雜着痛楚:“自我長大,唯一想娶的妻子,便是你。”
陸禾閉上眼,心中只有冷笑。
鄭言輕解開她的腰帶,攬着她纖細的腰肢,埋首在她身前,渾身幾乎快被燒了起來。
那股清幽的的桂花香再度蹿出來,鄭言忽然一滞,他停止了動作。就在陸禾正要睜眼時,鄭言再次狠狠堵住她的唇。
“你為什麽總喜歡穿這身顏色?”鄭言像是忽然發狠似的咬着她的唇瓣。
陸禾自然知道娘親鐘愛黃裙子的原因,她輕笑一聲,懶洋洋道:“黃色多好看!芙蓉鳥的羽毛便是這個顏色……”
忽然感覺到上方一道逼人的目光,陸禾睜開眼,看見鄭言眼中死死壓抑着暴怒。
“陸、禾!”鄭言猛地推開她,狂風暴雨在他眼中醞釀。
“鄭、太師大人?”陸禾只是不解的看着他。
見她一臉懵然無知,鄭言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靜默片刻,他将桌上的杯子全部掃在地上,噼裏啪啦的碎裂聲吓得陸禾心跳幾乎停住,她将衣服攏緊:“你這是做什麽?”
“你又算計我!”鄭言把她從床上提起來,還又是同一招,而他又一次上了當。
衣衫半開,處處風光,鄭言鐵青着臉松手,背過身去。
陸禾抽泣:“你自己說喝多了,我……這種事叫我怎麽……”
視線掃到一旁的香爐,一縷煙霧不緊不慢的缭繞着,鄭言過去将香爐砸了個稀碎,陸禾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滿地狼藉,鄭言死死盯着她,像是下一秒就要動手了。
陸禾雙手捂在胸前,只哀切的看着他,細眉含颦,嬌怯的模樣仿佛被雨打過的梨花。
這個時候了她還在學!鄭言胸膛起伏不定。
什麽只愛用桂花,喜愛穿黃衫,她是在模仿旁人的一颦一笑,好讓自己入她甕中。
枉他自負!竟沒有看穿這層心思!鄭言頓時覺得不堪得很,像是最隐秘晦暗的事被她翻出曬在烈日之下。
縱然陸禾早就知道他內心的隐晦,縱然他找遍所有像王婉的女子,可他不能接受旁人把這層紗挑開。
尤其,她還是王婉的女兒。
他冷冷的從袖袋中拿出一個物件,揚手扔在床榻上,然後陰沉着面孔一言不發的離去。
大門被鄭言粗暴的踹開,寒風風頓時徘徊,吹在她嬌嫩的肌膚上,頓時汗毛豎起。
陸禾看着被鄭言扔過來的那個白玉镯,頓時一顆心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