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戲
作戲
短短須臾,陸禾便想明白,鄭言依然是在試探自己。若他如此辱罵她的爹爹,她都能無動于衷,那麽此次示好前功盡棄。
若說要生氣,但陸禾擔心又會如之前那樣觸怒他,得不償失。
于是,她眼中升起點點怒氣:“我爹沒有假仁假義,他若是假仁假義的僞君子,陸家如何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死死盯着鄭言的眼睛,陸禾一字一句道:“我娘又如何會自盡而亡?我又如何會是如今的樣子!大人,若您對我還有一絲憐憫,求您不要再诋毀我的父親。”
鄭言的眸色倏然間變得幽深不可測,白皙的膚色更見雪亮,甚至可以稱得上蒼白——就在她提起娘親自盡時,鄭言的神情悄然無聲的發生了變化。
陸禾知道,自己恰到好處的“怒氣”,對了。
鄭言有半晌沒說話,他似乎在看着陸禾,可眼神卻是一片虛無,像是透過她在看別的東西,又像是純粹的在出神。
許久,鄭言的肩頭一松,他道:“梧桐閣已經打掃幹淨,你住進去吧,我會替你尋一樁親事,讓你一輩子舒心。”
這句話讓陸禾有些輕松,鄭言的意思,便是把之前的事揭過不提,就此翻篇了。可她的目的,哪裏是為了什麽大好前途?
陸禾不敢露出絲毫心事,她挺直腰背,了當問道:“什麽樣的親事?可以讓我錦衣玉食前呼後擁嗎?可以讓我被京城所有女子都豔羨嗎?”
聽上去,當真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一心一意做打算,鄭言不皺起眉,語氣頗有些斥責:“這些事不由你操心!”
“下去!”鄭言別過臉,臉色沉重。
今日已經往前走了很大一步了,陸禾不敢再繼續冒進,她端正磕了一個頭。
可腦袋剛伏下去,鄭言又低聲斥道:“你做奴隸做上瘾了?”
眼底恨意一逝而過,再擡頭時陸禾臉上只有冷豔和端莊,她緩緩站起屈身一福:“禾兒多謝太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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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的往外退,将到門邊時,鄭言又是一句:“還有——蘇右安那裏,他若叫你你就過去,有什麽需求,你盡力而為。”
陸禾彎彎唇,答了一聲是。
鄭言揮揮手:“下去吧。”
陸禾轉身就走,可走了兩步,她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
外面雪亮的天光,室內反而有些灰暗,鄭言坐在書桌前,遠遠看過去只有一個沉重寬厚的身形。背後的窗子透進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可他的臉卻陷在黑暗中不辨神情。
莫名的,陸禾在這一刻感受到他低落的心緒。
陸禾不含情緒的眼神在那邊停留瞬間,然後慢慢轉身。地上白雪皚皚,她踩着雪一步一步堅定前行,嘴角卻得逞的微微上揚。
雪地晴光好,目色恨無邊。
第一次進太師府住的那個閣樓,在過了半年之後,陸禾才知道這座閣樓的名字叫梧桐閣。雙琴說,閣樓的名字是因為外面種了一棵移植來的老梧桐樹。
後面整理的侍女們進進出出,陸禾袅袅倚靠在紫檀木的窗臺上,看着外面綠得發暗的梧桐葉子,她問雙琴:“從哪裏移植來的呢?”
雙琴指揮一個侍女将茶具放在桌案上,笑答道:“是從太師祖宅那邊移植來的。”
從閣樓俯視下去,粗壯的樹幹上隐約可見兩道劃痕,像是兩道陳年老疤,陸禾收回目光,閑閑道:“那這棵樹夠老的。”
櫃子裏放滿了衣服,都是新制的,雙琴拿出一件素白的羅裙,對她道:“現在你可不是奴隸了,不必再穿那身衣服,我給你換新衣裳吧。”
滿屋的陳設,從用的到穿的,全是雙琴操辦的。鄭言不過囑咐了一聲,她的待遇便從泥地裏飛入雲間,仿佛她真的是一位出身尊貴的小姐。
把雙琴手上的裙子拎過來看了一眼,白色的軟煙紗層層疊疊,如朦胧的月光一般。陸禾笑了一聲,看到櫃子裏一抹紅豔似火的顏色,她指着那邊:“我喜歡那個顏色。”
雙琴過去扯出來一看,笑道:“這顏色喜慶呢!”
雙琴拉着她到了屏風後面,一邊替她将衣服換上一邊絮叨着:“你平日也不怎麽愛笑,不像個年輕有朝氣的小姑娘,這件紅裙子正适合給你襯點喜色。”
雙琴跟了鄭言那麽多年,以她的地位,哪怕是鄭言那些姬妾也只有讨好她的,可她對自己卻總是溫柔得過了頭。
陸禾忍不住道:“自我進來太師府,你一直在幫我。”
為什麽?
雙琴有些粗粝的手挽上垂落的衣帶,靈巧得系了一個結,她笑道:“我還是個小丫頭片子的時候,就跟着太師伺候了,想來這輩子都會跟着太師。一個忠心的奴婢,總是要學着體會主子的所思所想,主子想什麽我便做什麽,如此而已。”
陸禾搖頭:“可自我來到這裏,鄭言……鄭太師似乎并不怎麽待見我。”
衣裳已然穿好,雙琴給她撫了撫袖子上的皺褶,溫和的看着她:“陸姑娘,我只看到太師一直在保護你。”
她把天捅了簍子,鄭言都要保她。
陸禾片刻無言,雙琴說得直白,看得清楚。
她看得也清楚,鄭言對娘親的情誼,足以讓她得到一個安穩富貴的一生。
可她看不清楚的是,鄭言對娘親除了當年一廂情願的占有之情,究竟還有沒有其他的糾葛?不!不會,娘親是那樣溫婉賢淑,怎麽會跟這樣的人有什麽糾葛!
再想想,娘親的自盡,是鄭言間接造成的,他……可會愧?可有悔?
陸禾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無論鄭言是否悔恨愧疚,他都是把陸家害得家破人亡的元兇,她不會放過他。
“來,我給你把頭發也梳一梳。”雙琴的聲音把她拉回神。
銅鏡裏的女子一襲紅衣,這樣燦若朝霞的顏色,硬生生被她穿出了清冷無情的意味。陸禾想,自己的容貌可能讓鄭言淪陷?
只是這麽一想,她就有些頹喪。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愛得要生要死,聽上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至少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愛,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尤其是鄭言那樣陰沉冷酷的人,她還想到,即便鄭言對娘親至今不能忘情,他也沒有生死相随。娘親屍骨只怕都爛了,鄭言卻穩坐高堂,擁有無數個肖似娘親的姬妾。
她想,鄭言當真愛娘親嗎?還是……他其實愛的只是曾經記憶中與他相伴于微時的少女?而非嫁入陸家,為他人開枝散葉的貴婦人。
耳畔又傳來雙琴的聲音:“你的頭發生得真好,綢緞似的。”
雙琴給她梳的是一個未嫁姑娘的發飾,陸禾道:“頭發梳錯了吧?”
雙琴不解,看看鏡子裏又看看她,道:“沒有啊,京城裏的最時興這個發髻了,不好看嗎?”
“我已非閨中女子。”陸禾道。
雙琴一怔,随即笑道:“我估摸着太師的意思,大約是要給你找一戶高門顯貴入籍,還會再給你找個貴婿,等到那時候,再梳婦人的頭發。”
似是安慰她,雙琴輕輕按着她的肩:“如今,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陸姑娘。”
陸禾撫弄着梳妝桌上的首飾盒,挑出一雙珍珠耳飾,嘲弄的笑了一聲:“京城裏誰不知道我的事?誰敢娶我?”
雙琴神色極為輕松,她道:“除了皇上和太子殿下,有誰敢違逆太師?太師發話,娶你的人只怕要排到城外去呢!不過……”
她似是想到什麽,掩嘴笑了一聲,随即壓低聲音:“我瞧朗公子對你很有意思,說不定……太師也願意成全他。”
陸禾面無表情的把珍珠遞到耳邊,不鹹不淡道:“嫁給別人,不如嫁給太師大人。”
雙琴被她這句話吓得梳子都掉了,半晌她咽了口唾沫,匪夷問道:“你……想、想……”
粗硬的銀針穿過耳洞,冰涼的痛感一過,陸禾的耳垂起了緋紅,她冷漠的看着鏡子的自己:“不可以嗎?”
慢慢的,雙琴反應過來,有些一言難盡,她像是怕傷害陸禾一樣,小心翼翼道:“太師……太師與你的年紀并不相配,陸姑娘,你還這樣年輕……”
陸禾把另一邊的耳垂也戴上珍珠,她輕巧的開口:“可衆所周知,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就在她的新婚之夜,她的鳳冠霞帔是被鄭言解開的,那麽多人都看見了,過了這麽久,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
雙琴撿起梳子,語重心長:“陸姑娘,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都已經過去了,再提對你無益。”
陸禾輕呵出一口氣,嘴角染了笑意:“可我願意提,我不想嫁給別人,我要嫁給太師大人。”
“為什麽?”
“除了皇上和太子,大昭還有其他人及得上太師的地位麽?”陸禾道,哪怕是皇上和太子,在鄭言面前,也只能再三禮遇。
他的黃金鐵騎敢在皇宮長驅直入;他的政見皇帝不敢不頒布;他要保護的人殺了齊王唯一的兒子,齊王也不能捉拿真兇!
大權在握的鄭太師,除了時間和生死,在大昭幾乎沒有對手。
她的仇人,是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幾乎沒有弱點。
陸禾瞧着鏡子,瞧見發紅的耳垂和飽滿圓潤的珍珠,這些珍珠都是被蚌的血肉養成,是美麗殘忍卻又極富有生命力的寶貝。
她需要這樣的生命力來支撐她,因為她要為鄭言創造一個弱點,愛如沉疴使人瘋狂,如果鄭言能夠愛上她,她便能肆無忌憚的傷害她。
嘴角緩緩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她無聲無息的壓住眼底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