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試探
試探
雪後初晴,北風稍緩,籠中銀碳燒得火紅,時而發出一下碳火爆破的裂聲,這樣瑣碎又細微的聲響落入耳中,讓這間書房的主人不自覺的皺起了眉。
也許是因為見到了陸禾,心情就不好了,鄭言這樣想了一瞬。
書桌前陸禾安安靜靜的跪着,鄭言只看到她烏黑濃密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她臉頰上有淺淡的紅暈,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因為昨夜與才子的春情纏綿?
上頭鄭言始終都無話,陸禾的膝蓋又開始發麻,她目光直愣的看着地面,将身體上一切痛苦的知覺全都摒除。
她一定要比鄭言更沉得住氣,才有贏的可能。想到上午乳娘所告知的事,陸禾要用盡力氣才能壓抑住恨意,內心的仇恨如同即将噴薄的火山,燒得她不得安寧。
“見到她們了,從此可安心了?”鄭言終于開了口。
平淡的一句話叫人摸不透他的意思,把她叫過來跪了這半晌,是為了關心她?陸禾不信,斟酌着語氣,道:“自是安心的,多謝太師大人。”
鄭言淡淡唔了一聲,拿起架子上的紫玉狼毫筆,陸禾見狀連忙膝行過去,态度謙和的替他磨墨。
筆尖懸立在半空中,鄭言忽然極不自在,這微小的一個舉動盡是迎合,她的臉上也并未有半分勉強和虛僞,維持平靜的容色為他鞍前馬後。
“你要做什麽?”鄭言觑着她,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鋒利。
陸禾回道:“只是做一個女奴該做的事情,是奴哪裏做的不妥嗎?大人?”
鄭言端視她半晌,冷漠道:“不要玩把戲。”
不消去看她,鄭言都能憶起她素日的神色,她會如尋常女奴一樣低着頭,可腰背卻挺得筆直,看似卑微的姿态,臉上卻帶着淡淡嘲弄的虛僞笑意。
今天的陸禾卻佝了腰,斂了屬于陸禾的驕傲,像一個真正的女奴一樣跪在他面前。
她一反常态,鄭言滿是警惕。一切反常的東西,都能叫鄭言全神貫注的去審視,這是他這麽多年能穩坐高位的習慣,難以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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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疏忽的時候,便有失衡的風險。
陸禾跪倒,道:“奴并不敢在大人面前造次。”
寂靜許久,陸禾的下巴猛地被人擡起,僅僅與鄭言對視了一瞬她便立即垂下了眼,可鄭言的語氣不容拒絕:“看着我。”
陸禾便乖順的擡起頭,直視着眼前的男人。
他背着窗,慵懶的陽光将他的頭發照成了發光的金絲,可他的臉卻陷在一片陰暗當中,明暗難分的臉,陰沉莫測的神情,叫陸禾有一刻覺得心慌,仿佛……
被他看穿了內心一般。
陸禾的眼珠定在鄭言臉上,不敢有絲毫轉動,她竭力維持着平淡,以供鄭言審視。
時間靜悄悄的過去,鄭言的眉頭蹙得有些緊,眼前看似弱不經風的女子,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做出驚人之舉。
她的新婚之夜,以她娘親的遺言将他引了過去,給自己下藥,以至她名譽盡毀。第一次保她,是因為占有她清白之軀,鄭言讓她以貴客身份居于太師府,亦準備一輩子供着她。
可陸禾不過乖覺了幾日,就沖出去殺了齊郁,這是鄭言第二次保她,為了她娘親是王婉。
後來她騙着朗清把她帶出府,引來齊王的人馬把她圍剿在街上,那是第三次保她,還是因為她娘親。
鄭言不知道她這一次的異常,是不是又要做什麽驚人之舉給他找麻煩,可他端詳着陸禾的神情,卻看不出半點破綻。
半晌,他終于收回視線,語中卻帶警告:“敢做什麽壞事,我一定殺了你。”
陸禾順從的颔首:“奴不敢。”
鄭言又捏住筆,陸禾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替他磨墨,默默舒了一口氣,可還沒放松下來,鄭言又問她:“昨夜叫你伺候蘇右安,他可還滿意?”
陸禾一頓,道:“太師的囑咐,奴不敢懈怠。”
鄭言正要落筆,卻發現自己其實并不知道要寫什麽,陸禾的聲音綿軟柔和,他突然也想問問其他的。可那樣的問題,他卻有些問不出口。
可鄭言很快又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要問那樣的問題?只一細想,便覺有些可笑,他竟也和那些婦人一樣長舌起來,他觑了陸禾一眼,道:“蘇右安會在染墨齋住一段時日,期間你不必來我這裏,去他身邊伺候吧。”
末了他補一句:“蘇右安是個難得的才子。”
這話難免又叫她不解,陸禾默默一會兒,覺得毫無頭緒。擡眸,見到鄭言骨節分明的手,她緩慢蓋上去,直視他:“奴不願伺候旁人。”
不管多冷,人的手心總是溫熱的,可陸禾的手心卻是冰涼,僅僅只是被握住須臾,鄭言見鬼似的将她推開,陰沉的眼睛頓時瞪大。
倒像是受到驚吓一般。
陸禾不意他會有如此回應,怔怔的瞧着他,卻見鄭言很快換上一副冰冷又厭惡的神情:“你沒有資格拒絕。”
陸禾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的期盼:“不可以留在你身邊嗎?奴只想留在你身邊。”
鄭言微擡下巴,斜睨着她:“陸禾,你再演下去,我要吐了。”
這個男人太警覺太老練,陸禾只能拿起渾身解數來應對。于是她眼中泛起層層淚光,咬着唇,道:“我知道我過去錯事做的太多,為你帶來了太多麻煩,你讓我做奴隸,是我應得的懲罰。可是……即便要懲罰我,可不可以讓我保留那麽一絲的尊嚴……”
她的聲線有些顫抖,仿佛不堪重負。
鄭言細細一品,以陸禾病态的倔強,或許撐到今日已是強弩之末,她做了半年的奴隸,如今也終于被生活搓磨得受不住了。
或者說,昨日他讓陸禾彈琴娛客,又讓她去服侍蘇右安,才是真正觸底了。
她畢竟,也曾是被嬌養在齊王府的千金大小姐。
鄭言不會那麽快被說服,只是輕視的反問道:“要尊嚴,早做什麽去了?”
陸禾哀哀一聲笑,雙手無力的環在胸前:“雙親之仇,怎能不報?齊郁一死,便當大仇已了卻,我不該再作踐自己,往後,我想好好活着。”
聞言,鄭言往後一靠,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廟宇裏無情的雕像,他問:“那麽如今我再問你,你究竟是怎麽突然知道齊王和陸家的事的?”
他曾問過陸禾一次,可她卻未回答,他也便不再追問,對于已發生的壞事,回頭找多少次的緣由都無濟于事。
陸禾記得關于這個問題,鄭言只問過一次,之後再未提及過。如今再問,不是因為他一直好奇,而是想以此來分辨她今日态度的真假。
這個問題,需要好好回答,可她不能說自己是重活一世,縱然那是真相,可鄭言不會相信。鄭言不信,那麽她想再找機會陳情,便更加困難。
低頭的那一瞬間,陸禾的心急速跳了兩拍,她很快就想到了說法:“偶然偷聽到齊王夫婦的談話,有那麽一兩句讓我覺得奇怪,才留心去探查。”
鄭言馬上道:“哪兩句?”
陸禾道:“我聽見齊王妃問齊王‘當真要讓陸禾嫁給郁兒麽?當年那樁事若論起來,我們可都算是禾兒的仇人’。便是這一句,叫我覺得奇怪,因而四處留心,才知道真相。”
鄭言緘默不語,只有在她說到當年那樁事時,身子微微動了一下,随即習慣性的轉動拇指上的扳指。
陸禾膝行過去,抓住他的衣衫下擺,仰着頭看他:“你是我如今唯一能倚靠的人,我不想做奴隸,不想被人糟踐,看在我娘的份上,求你饒恕我曾經的過錯。”
“我給過你機會。”鄭言低頭看她,不含任何感情的說:“是你自己不珍惜。”
今日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鄭言還是不為所動,陸禾早想到沒有這麽容易,內心遺憾的嘆了口氣。
她垂眸,今日只好先行作罷,待來日再慢慢取信于他了。正如此想着,鄭言忽然又開口了,他問:“你想要怎樣的生活?”
陸禾有些反應不過來,對上鄭言不帶喜憎的眼神,她聽到對方又問了一遍:“你想要什麽?”
陸禾跪在他腳下,伏在他膝上,眸色堅定如磐石:“我不想做奴隸,我要做人上人,我要做你的女人。”
她眼中的光芒太過攝人,不管鄭言怎麽分辨,那眼神中都只有對權力富貴的追求,和他府中那些姬妾別無二致。
一瞬間的心軟灰飛煙滅,鄭言哼了一聲,不留情面:“我的女人太多,不需你這樣的。”
即便被拒絕,陸禾也未見羞愧,她道:“即便為奴為婢,我也只願服侍你,不願去旁的男人那裏。”
鄭言有些不解:“蘇右安不好麽?”
“蘇右安很好,可他不能保護我,更不能讓我錦衣玉食。”陸禾如此說道。
“你想做我的女人,當真只是為了錦衣玉食?”鄭言問。
聽上去,鄭言似乎松了口氣,陸禾一思量,心中泛起譏笑,原來即便有過那□□好,自己也未曾動過他半絲心弦。
抛開雜念,陸禾點頭承認,并再次加碼:“齊郁已死,陸家的仇便是已報。幼時我娘曾說,人活世上,只有往前看的,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以前過着怎樣尊貴的日子,那麽今後我只想過更加尊貴的日子。”
提到她娘,鄭言出神片刻,随即眼神複雜:“你倒跟你爹的假清高不一樣。”
說起陸銘,鄭言不由開始冷嘲熱諷:“陸銘總是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說着一些假仁假義的話。”
他說這些時,也順便去瞧陸禾的神情,他始終沒忘那日提到陸銘,陸禾不能控制的憤怒。
鄭言直勾勾的看着她,想看看這只小狐貍究竟是會為了這句話生氣,還是耐着性子壓抑下去而露出尾巴。
鄭言端坐在椅子上,耐耐心心的俯視着陸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