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畫
入畫
亥時一刻,天上又開始飄雪,陸禾被下人帶往客房,被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淋了滿頭。
蘇右安開門時,看到陸禾連睫毛上都是雪花,房中的熱氣撲面将雪花化成了水珠,搖搖欲墜的挂在濃密的睫毛上,看着楚楚可憐。
“陸姑娘?”蘇右安看到她時怔了一瞬,然後欠身:“請進來吧。”
陸禾是第二次見到蘇右安,可這麽近距離的站在蘇右安面前,卻是第一次。那年生辰蘇右安替她作畫,在一衆侍女的簇擁下,她坐在花園裏,蘇右安在離她三丈遠的畫桌旁。
那時雖只一面,卻是驚鴻一瞥,蘇右安是除了齊郁外,陸禾見過最風姿俊秀的男子。
如今再見,蘇右安似乎和當年也沒有什麽兩樣,只是她的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如今,蘇右安是太師府尊貴的客人,陸禾卻是太師府最卑微的奴隸。
“你……”蘇右安見陸禾柔順的跪在那裏,問:“你冷嗎?”
陸禾凍得發白的指尖蜷了一下,低垂着眉眼,淡淡回答:“不算太冷。”
蘇右安把銀絲貔貅火爐拎過來,放在了陸禾面前,熱浪撲面,陸禾的臉瞬間被火光映紅,被凍着的皮膚開始有些發癢。
“餓不餓?”蘇右安倚着桌子,雙手抱着胳膊,靜靜打量着陸禾。
陸禾搖頭:“不算太餓。”
蘇右安又把桌上的糕點挪了一盤下來,擺放在陸禾手邊。
陸禾擡起頭,看了看火爐,又看了看糕點,最後對上蘇右安打量自己的雙眼,似笑非笑:“蘇公子要跟奴讨教琴技?”
蘇右安在軟墊上坐下,懶洋洋的用手枕着頭,散漫的笑了一聲:“你的琴聲雖好,卻非我見過技藝最高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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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陸禾拿起一塊糕點:“那你要讨教什麽?”
蘇右安道:“幾年不回京城,這次一回來全城都在議論你,我好奇,就想來見見你。”
陸禾一聲嗤笑:“見到了,如何?”
蘇右安屈膝,手肘撐在上面支着下巴,他專注的看着陸禾,道:“總覺得你跟我那一年見到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那一年蘇右安見到的她,是不谙世事永遠心懷感激的懵懂小姑娘;如今的她,是死去過一次的人,她嘗過背叛滋味、受過仇恨之苦、她被冷落抛棄、被人棄如敝履甚至手染鮮血。
的确,判若兩人。
想起種種,陸禾的心又開始沸騰,許是火爐太近她的眼眶有些發熱,她看向蘇右安,眼神犀利:“蘇公子只是為了好奇?還是為了旁的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客人問主人索要女奴服侍意味着什麽吧?”
冷漠而滿不在乎的笑,給她披上一層铠甲,讓她支撐起自己破碎的靈魂:“或是蘇公子也如那些人一般,為自己的欲望找一個優雅的借口?”
“讨教琴技?哈哈哈!”陸禾譏笑:“在此之前,你何時聽過我彈琴?蘇公子到底什麽目的?”
她側着頭迎上蘇右安打量的目光:“傳聞中的怪傑蘇右安,向來是個坦坦蕩蕩的君子,何時變得藏頭露尾起來?”
蘇右安沒繃住笑了一聲,繼而開始大笑,等笑夠了他才停下來,戲谑的看着陸禾:“我當真只是好奇你,至于讨教琴技,不過一個托詞,不然鄭太師不會叫你出來。”
陸禾想起以前聽到蘇右安的事跡,聽說他曾為了一個花魁策馬千裏,只為給那位女子摘一顆生在嶺南之地的金橘。
為了好奇來看自己,倒真有可能是這位公子能幹出來的事情。
心下啞然,陸禾輕輕搖頭道:“你為了你的好奇,鄭言就連威脅帶恐吓的讓我來伺候你,蘇公子,你好大的面子。”
蘇右安在她對面坐下,支着下巴看着她:“鄭太師央我替他畫一幅畫,可衆所周知我已封筆多年,身邊也無掣肘,哪怕他如今權勢遮天,也沒法強迫我,自然只能給我些面子了。”
陸禾道:“李太白可仗着才氣讓高力士脫靴,蘇公子如今也是仗着才氣,讓鄭言把我逼到你面前來,當才子的滋味果然不錯。”
蘇右安盯着她,頗覺玩味:“奇怪,明明是鄭言逼迫你,你倒對我有所怨怪。”
陸禾微微坐直身子,眸光清冷:“豈不聞古語曾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蘇右安有一二刻說不出話來,他笑了:“罷了,那我便跟你賠個不是。”
他朝陸禾一揖手:“是右安魯莽了,還請陸姑娘見諒。”
他态度竟然是出奇的尊重,陸禾斂了嘲諷神色,黯然:“其實不與你相幹,是鄭言逼我,我不敢對他撒氣,便把氣撒到你身上了。”
蘇右安奇道:“倒是怪!人人皆疑你是殺害齊王世子的兇手,鄭太師偏偏一意護你,齊王想拿你審訊都不能。我以為他鐘情你,可見你處境……頗為艱難,可見他對你不喜。”
頓了一下,蘇右安繼續道:“可說是不喜,他又偏偏有那麽些許在乎。”
陸禾嗤笑:“在乎?蘇公子,你在說笑罷。”
蘇右安笑起來,仿佛和煦的春風帶着幾分暖意:“我讓你出來彈琴他一口拒絕,可探花郎一說你是他心愛之人,他便立刻讓你出來。我讓你今夜過來,他也是一口拒絕,可我一說不敢讓他割愛,他又立即答應了。”
陸禾冷哼一聲:“鄭言是個反複無常的人,他如此,不奇怪。”
蘇右安道:“鄭太師若是反複無常,朝中不會有人敢跟着他,我所見的鄭太師,是個殺伐決斷不留情面的人,但他對你的态度很奇怪。話說回來,你說他逼你,他拿什麽逼你?”
陸禾的臉一下變得冷漠無比,她側頭避開蘇右安的目光:“這與你不相幹,蘇公子。”
蘇右安驀然無話,房中無比安靜,陸禾以為自己的态度讓他生氣了。一回頭,卻看見蘇右安出神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見陸禾略微疑惑,蘇右安回了神,笑道:“你太美。”
“什麽?”陸禾以為自己沒聽清。
蘇右安道:“我說,你太美麗,陸姑娘,我一時有些看癡迷。”
他如此坦然,陸禾有些訝異,可他的目光中并好色之意,只有坦坦蕩蕩的欣賞,仿佛是在欣賞什麽精美的瓷瓶玉器一般。
“燦如春華,皎如秋月。”蘇右安不掩驚豔。
陸禾卻覺得有些好笑:“蘇公子,從我進來,我們說了多久的話?你卻現在才知我美麗,可見我容顏并非絕美,否則你見我第一面便已驚嘆。”
蘇右安笑道:“我們的第一面,在三年前,那時你只是一朵剛開出枝芽的花,如今卻已極盡盛放。”
陸禾神色淡淡,她不知在想什麽,眼神有些出離,待回神後她看着蘇右安,問:“蘇公子想要奴今日怎麽伺候你?”
她轉變的太快,連那麽一丁點的真誠都已消失殆盡,只剩冷傲又虛僞的笑容。
蘇右安一怔,笑着搖搖頭:“我不會把你看成奴隸,也無需你的服侍,若陸姑娘願意賞光,今夜陪我喝喝茶即可。”
陸禾微微笑道:“那麽,奴來替你烹茶。”
蘇右安将茶罐子推過來:“有勞陸姑娘。”
陸禾給爐子裏加了銀碳,恹恹的紅碳頓時被擠壓出點點星火,将爐子放上去,靜靜等待水燒開。
房間裏一時靜下來,只有爐子裏翻滾得越來越厲害的水聲。
陸禾跪坐在爐邊,低頭專注着火爐,然而蘇右安的目光太過直接,讓陸禾覺得有些熾熱。她想起及笄那年見到的蘇右安,那時他看自己的眼神猶如鴻毛過水,不起漣漪。
現在他看自己,那是一個男人看女人時的眼神,□□、不加修飾。
陸禾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似乎永遠不會掩飾自己的欲望,近乎無恥的坦誠。
好容易等水燒沸了,陸禾挑茶葉時裝着不經意的碰見他的目光,笑問:“蘇公子一直這麽盯着奴,奴只怕待會烹茶手會不穩。”
蘇右安悶笑兩聲,手握成拳在嘴邊掩飾着咳了一聲:“見諒,只是……”
陸禾微微側頭,等待着下文。
蘇右安伸出手,似是想把她的臉在自己面前擺正,可指尖剛觸到她的臉頰,蘇右安的手又縮回去,他道:“見諒。”
陸禾把滾水倒進壺中,問:“兩個見諒?見諒什麽呢?”
“第一個見諒,是因我的目光讓你困擾。”蘇右安把她淋過熱水的杯子拿起來,在手心揉搓着,接着道:“第二個見諒,因我情不自禁,差點冒犯你。”
陸禾輕抵茶蓋,給蘇右安倒了第一杯茶。
蘇右安轉了轉蓋子,将茶水飲下,道:“差點冒犯你,是我作畫時的習慣,我每次作畫時,都盡可能的去觸摸一下入畫的東西。”
陸禾翹了翹唇:“原來我只是個東西?好了,蘇公子,把你的第三次見諒收回去吧。”
将空茶杯放在桌上,陸禾再次給裏面倒茶,她問:“所以,你要畫我?”
蘇右安搖頭:“非也,不是畫你,鄭太師讓我畫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
“既非我入畫,為何又看我?”
“鄭太師說,以陸禾容貌作粉本,畫作滿月臉,雙眼添五分柔和,嘴唇無需菱角,右眉眉尾一顆痣,兩頰要有梨渦。”蘇右安嘆了口氣:“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是而多日都未曾應下。不是我在鄭太師面前拿大,只是實在太難。”
話鋒一轉,蘇右安又笑:“只是今日一進太師府,我就想起了傳聞中的陸姑娘,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便應下來。”
陸禾明白了鄭言要畫的人,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她垂下眉,将自己的情緒完全隐藏起來,可即将溢出的茶卻還是出賣了她的心緒。
蘇右安看到滿滿一杯茶水,笑着将杯子拿起來:“看來我讓你很不高興。”
“奴不敢。”陸禾靜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