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瓜
地瓜
陸禾發現,只要她低頭,鄭言便不會拿她如何。
但是低頭,卻也沒法再進一步。
為了長遠的打算,陸禾決定忍耐下來,不再去觸怒這個人。
這一夜便相安無事的過去了,可鄭言卻指定讓她每天都去他屋中守夜,陸禾便每日白天睡覺,晚上服侍鄭言。
鄭言并不熱衷房事,自那回招了靜榕,有半個月也不曾叫過其他女人。
陸禾每日需要做的,僅僅只是跪侍在榻邊,給他點燈、滅燈、倒水,鄭言再也沒有刁難過她,只如對尋常女奴那樣對她。
一日傍晚下起了大雪,陸禾起身時,發覺奴隸院所有女奴全都不在。
從太師府大堂的方向,隐約傳來了陣陣絲弦管樂,她穿上衣服出了院子,看見廚房門口雙琴正在跟兩個仆人囑咐什麽,後面有端着食盒的侍女魚貫而出。
見那兩個仆人走了,陸禾走上前問雙琴:“今日有什麽貴客嗎?”
“太師今日宴請一幫文人,可熱鬧呢!”雙琴道,見她身上單薄,又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她披上,拉着她的手道:“正好我也忙完了,帶你去我屋裏吃地瓜吧!”
雙琴的手溫暖,捂暖了陸禾凍僵的指頭。
雙琴房中一股地瓜的香甜味,陸禾看到炭火盆中有幾個小紅薯,不知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這會兒已經流了晶瑩的黃漿。
“一個時辰前放的,這會兒吃正好!”雙琴用撥碳的鐵鉗把地瓜撥出來。
陸禾問:“府上有貴客,你不去伺候反倒躲在這裏吃地瓜,鄭言……太師不會怪罪你?”
雙琴把地瓜掰成兩半,分了一半給她,笑道:“我從早起就開始為席面忙活了,直到這會兒才清閑,太師還能說我什麽?”
Advertisement
頓了一下,雙琴又道:“況且,席上有淑棠夫人坐着,我要再過去張羅,豈不是惹她不快?”
原先府裏頭管事的是淑棠,雙琴在她那裏受過好長時間的氣,若非被鄭言奪了淑棠的管家權,雙琴只怕還要聽淑棠的宣排。
陸禾卻想着,今天有淑棠在,鄭言還會叫她過去伺候嗎?
她心不在焉的吃着地瓜,雙琴卻興致勃勃的說:“聽說今日蘇右安也在席上呢!蘇右安你知道吧?就是人稱怪傑的那位!”
陸禾自然知道,蘇右安出身世家,又是少年及第,以字畫聞名于天下。之所以稱他為怪傑,是因他出身權貴卻因不願繼承家業而自請逐出家門,與父母親人恩斷義絕;也因他少年及第卻在封官之後公然請辭,隐于鄉野。
蘇右安游歷天下,喜與各色人往來,到處都是他的傳說。
有時聽說他和乞丐們在酒樓狂飲,有時聽說他與和尚們在青樓吃花酒,有時還聽說他與山匪盜賊坐船同行……
他的名聲好到極點之後又跌到谷底,壞到極致之後卻又人人稱羨。
陸禾十五歲那年生辰時,剛好蘇右安又回到了京城,齊王妃斥重金請他為自己畫了一幅畫作為生辰禮物。
當時一面之緣,陸禾只覺蘇右安滿身疏狂,灑脫不羁。只是這樣視權勢如糞土的人,如何會應承這樣的席面?尤其主人還是惡名昭彰的鄭太師。
陸禾默默思量,雙琴卻越說越開心:“……剛剛借着上菜的由頭我也遠遠看了一眼,果真風姿潇灑貌比潘安,朗公子都要被比下去呢……”
雙琴自顧自的說了半天,見陸禾也只是微微笑着,碰了碰她的胳膊,問:“你怎麽一點都不好奇啊?”
陸禾捧着半個地瓜,低聲道:“我不知還要在這個地方待多久,跟坐牢子似的,對外頭再好奇又有什麽用?”
雙琴回頭望了一圈,見無人往她這屋子來,便悄聲告訴她:“前日太師叫我把南邊那個閣樓收拾出來,還記得嗎?你初來太師府住的那間!”
陸禾擡頭,不解的望過去。
雙琴安慰一笑:“你的好日子要來了!我就說了,讓你順着太師一些,他必不會一直這樣對你的。”
“焉知不是給旁人住的。”陸禾淡淡然笑道。
雙琴搖搖頭,溫和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處閣樓空了好些年,只給你住過,如今太師吩咐掃出來,自然仍是給你住的。”
陸禾道:“你這話說的,好似這樓閣是專為我準備的,太師府修建的時候,我才多大?”
雙琴看着她,目光流露出一絲悵然:“這間閣樓自不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卻是……”
雙琴說到這裏,頗有深意的望定了她,只這一眼,便讓陸禾瞧出了些什麽,她緊着雙琴問:“你在鄭……太師身邊待了多少年?”
“仔細算來……”雙琴掰着指頭數了一下,而後嘆氣:“已經二十年了,當年太師還在前朝李丞相手下當門客時,我就已經伺候在他身邊了。”
說起過往,雙琴忽有些落寞:“當年我還是個十歲的丫頭片子,跟在太師身邊,看着他在李丞相府受盡冷眼,看着他在延植之亂中殺出一片天,可算熬到如今的地位……”
陸禾目光灼灼,打斷她的話:“你跟着鄭言歷經兩朝,想來也經過不少事,見過不少人,那你當年可曾聽說過陸家?可曾見過我爹?”
說着便有些難過的低下頭:“多少年過去了,我都記不清他們的樣子,想找一個認識他們的人說說話,都不能了。”
雙琴眼神閃了閃,道:“我只是府上伺候,往常也不大出門,也只是偶爾聽說過你爹陸侍郎的名字,倒未曾見過。”
陸禾好奇:“偶爾聽說?是在何處聽何人說?”
雙琴忽然拍了拍頭,驚道:“竟忘記吩咐水房做好客人留宿的準備了,當真是越來越忘事!陸姑娘,你便留在我這屋裏烤火,我先去忙了。”
雙琴走得極快,她一出門,陸禾便冷笑起來,想從雙琴嘴裏探聽鄭言的事,那是比登天還困難。
屋裏暖融融的讓人頭腦發昏,陸禾看着手上的半個地瓜正準備扔掉,可又怕雙琴回來看到,幹脆把地瓜帶了出去。
奴隸院裏空無一人,陸禾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檐下,天上雪花紛紛,陸禾看得一眨不眨。
快要過年了,不曉得齊郁下葬了沒有,更不知道齊王夫婦如今怎樣了?又想起至今沒有消息的青玉和乳母,陸禾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無用。
賞雪的時候,她忽又看到院子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葉子上也堆滿了積雪,陸禾在地上撿了一顆石子朝樹冠扔過去,大片雪花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陸禾無謂的勾勾嘴角,覺得自己有些無趣。
正要起身進去待着,忽聽到外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陸禾——”
她停住腳步,看見朗清從外面飛奔過來。
朗清跑得太快,鬥篷像是大鳥的翅膀撲騰個不停,腳上穿得皮靴子踢起一個接一個的小雪球,他停在陸禾面前,一張嘴便哈出溫熱的白霧:“陸禾,又見到你了。”
陸禾掩嘴一笑:“這回不會又給我來送茶葉了吧?”
朗清笑起來:“這回是特意來看你的。”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給你從席上帶了一個水晶肘子來!”
朗清自己尋來一把小凳子在她身旁坐下,給她吧肘子撕成小塊兒好方便她食用,他把油紙包往陸禾那邊一送,忽吸了吸鼻子。
“怎麽一股烤地瓜的味道?”
陸禾一愣,袖袋裏那半個地瓜忘記扔掉了,她把地瓜拿出來,悠悠嘆了口氣:“奴隸院一天兩頓飯,怕吃不飽,便習慣放一些吃食背着,餓的時候不至于挨餓。”
本來興沖沖的眼神,瞬間滿是不忍和同情,朗清把她手上那半個涼掉的地瓜搶過來,笑道:“跟你交換!你吃我帶的的肘子,我吃你的地瓜!”
陸禾瞧得分明,他笑得這麽誠摯,是怕自己的憐憫流露會傷她自尊。忽就想起了第一日見到朗清時,他故作纨绔的時候,那時不知他風流的外殼下,藏着沒心沒肺的傻氣。
朗清吃着地瓜,含糊不清的說:“這些日子惜承哥不讓我來太師府……”
只說了這麽一句他停頓了片刻,風雪中只有兩人咀嚼之音,片刻後朗清又說:“我跟他提過好幾次,能不能把你……”
他又止住話頭,沒可奈何的嘆氣,像是十分挫敗。
陸禾抿着唇,問:“你跟鄭言認識了多少年?”
朗清道:“我約莫十二三歲的時候,惜承哥就常來家裏找我祖母,我祖母你知道嗎?朗氏的當家人。”
“自然是知道的,朗太夫人的名字,在官眷內婦中亦是有名。”陸禾道,當年跟在齊王妃身後參加各種宴會,常聽到有人談論這位朗太夫人,雖出身商戶,卻以女子之身扛起亡夫家業,将朗氏生意做到天下第一。
其實朗氏早年并未發跡,不過是京城裏一普通富戶,是從十年前奪嫡之争後,朗氏才突然冒出了頭。
朗清點頭,頗有驕傲:“十年前奪嫡之争太過慘烈,以至于國庫空虛,惜承哥手上的軍隊有三月不曾發饷,我太祖母就是摸着那次機會站出來的。”
“太祖母把朗氏全部錢財都交給惜承哥,解了他燃眉之急,他也承情将朗氏扶持到如今地位。”今時今日,可以說朗氏和鄭言是完全綁在一條船上的螞蚱,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但陸禾卻不太在意這件事,十年前的事讓她目光如炬:“當時的奪嫡之争,你可曉得科舉受賄案?”
朗清想也不想,立即道:“這如何能不知?如今的太子殿下之所以扳倒昔年的大皇子,就是靠科舉受賄案大獲全勝!死了多少人吶!那時候我也不大,聽大人說,南市口的地磚縫裏都是血。”
“那其中,便有我爹的血。”陸禾平靜的看着地上的雪,通身冰涼。
朗清登時屏住呼吸,陸禾的事他多少也打聽了些,剛才說到興頭不防竟說到這裏,唯恐惹她傷心,朗清有些不安。
誰知陸禾忽然幽幽一笑:“當年科舉選出來的那批舉子,都是大皇子的人,我爹受指示把他們選出來,的确是犯了死罪。”
“也……也不能這麽說……”朗清讪讪道:“也是……也是各為其主嘛。”
“大昭史上有記載,兩百年前有一位吏部尚書劉越收賄,選拔自己一位學生為探花,查出後被腰斬。”陸禾冷笑着,慢慢道:“而我爹卻一連選拔三十人,只得一個砍頭,已是上天庇護了。”
朗清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默不作聲的掰着手上的地瓜。
陸禾不由得攥緊雙手,一個吏部侍郎,如何能有這麽大的權利将整個進士榜的人全安排了?不過是當時跟着大皇子的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齊王,為了保命,匆匆把替死鬼推了出去。
誰都知道爹只是替死的,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替他申辯。
手心一陣疼,陸禾低頭看,看見指縫中有血滲出。
忽的,外面雙琴的聲音有些急迫的響起:“陸姑娘,請快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