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原本應該只是一個權宜之計, 然而在看到那張臉時,鐘閱川卻仿佛被勾了魂奪了魄。然後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他情不自禁地遵從了內心的奇怪意願,丢棄了自己的驕傲和矜持。
在這之後,世界變了。
內心的仇恨好像是被人強行亂寫亂畫上去的, 而今被清洗得幹幹淨淨。那些父母兄弟, 親朋好友被殺的記憶, 突然就被擦掉, 改為正确的痕跡。
他根本一點都不憎恨“臨”。
他很愛。
愛到即便懷着血海深仇, 也顫抖着手殺不了對方。
周圍的人也變了。
沒人再用血紅的雙眼, 義正辭嚴逼着他殺死仇敵。
就好像他們的記憶也被修正, 他們和“臨”之間根本沒有仇恨,只有喜樂。
所有人都笑意融融地恭喜他,祝福他, 祝福他和新婚愛侶永結同好,白首一心。
“臨”成了他的伴侶,他想攜手一生的“愛妻”。
他想對那個人好,在對方身上傾盡自己一身的溫柔, 和他歡欣愉悅地日日相見, 做一對人人羨慕,人人祝福的神仙眷侶。
即便隐隐約約的覺得, 似乎他們也不該這樣, 他們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做。
可是,他無法抗拒心尖上最直白,最濃烈的心動和愛念。
他順從地臣服了自己內心的念想,要和他深愛的人在這個世外桃源中相守相伴, 從此生, 到永遠。
至于其他的, 他或許真正該做的事情,管他呢。
他無法抵禦含在心尖的珍寶的味道,像世間最美味的糖一樣,太甜蜜了。
……
那股缥缈清揚的感覺從身上擦過,就好像擦除掉了真正的記憶,在心中攏上一層亂塗亂畫的虛假。
徐臨站在戰場上,立足于屍山血海間。
對手是幾百代的世仇,他內心充斥着憤怒和仇恨,誓要把對手碎屍萬段。
可是在激烈的死鬥中,心底無端冒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奇怪感覺——他們不應該是仇人。
眼前的鮮血和仇恨,就像用濃墨重彩的顏料畫上去的,畫技很好,栩栩如生。
但那只是畫,不應該是真的。
在即将刺穿仇敵的心髒時,他起了瞬間的躊躇,随後被對方把劍架在了脖子上。
他以為那人會當即殺了他。出乎意料,沒有。
對方只将他俘虜,将他身上令人難受的凝固血液洗淨,将他帶到一間挂滿紅綢的房間。
很好笑的感覺。
他清楚那人的想法,如此□□對手,比輕易殺掉更能讓人生出大仇得報的痛快。
但還是莫名覺得好笑。
就好像在此之前,他曾被人套上一身喜服,和對方行進過一次讓他覺得荒誕不經,捧腹大笑的婚禮。
婚禮平靜而安穩,但整個過程中,手臂很沉重,左肩擡不起來。
可能,在屍山血海中厮殺太久,太疲憊的關系吧。
婚禮過後,世界忽然變了。
那幅強行攏在記憶上的畫,從鮮血淋漓的仇恨厮殺,變成了滿園春色的世外桃源。
正如之前戰場上那個奇怪的感覺——他們本來就不是仇敵,沒有任何仇恨。
而那場荒誕滑稽,令人捧腹的拜堂,恍然成真。
那人對他很好,明明是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的傲慢性格,卻會在他面前低下高昂的頭,垂着目光和他平視。
會隔三差五,想方設法地制造一場驚喜,逗他樂一樂。
挺好笑的。
他不讨厭那個人。
……但是,感覺有些不對勁。
身處的桃花源,宛若畫中仙境一般美好,是他,是任何人都會喜歡的地方。
但不對。
他不應該待在這裏。應該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在他眼前的,不該是這張臉。溫柔呼喚他名字的,不該是這個聲音。
只是,正确的臉,正确的聲音,想不起來。
徐臨覺得自己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記憶被攏了上一層美輪美奂的虛假,可惜無論怎麽回想,始終想不起來。
那個被他遺忘的某個人,仿如驚濤飓浪的深海,只要一回想,狂暴的海水就從四面八方,波濤洶湧地灌進來,令人無法呼吸。
這令徐臨很矛盾。
他應該去回想被遺忘的真實,卻又因為害怕那種窒息感,不敢用力去回憶。
世外桃源多好啊,無憂無慮,為什麽要強行逼迫自己去回想難以呼吸的記憶?
但那個想不起來的名字,壓着他的心。
左肩很沉重,手臂重得難以擡起。
這種恍惚感,時常讓他無知無覺地忽然發呆。
某一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毫無征兆地陷入一種悵然若失的迷惘中。
讓徐臨驚覺自己又在發呆的,是那個人在耳邊的溫柔呼喊。
那個人靠近他背後,擡手攬上他的肩。
左肩。
那人用的是左手。
徐臨下意識脫口而出:“你肩膀好了?”
……不對。
說完立即意識到不對。
身旁那個人,肩膀從來沒受過傷。
為什麽會覺得,應該在身邊的人,左肩受了傷?
那個想不起來的名字,朦胧變成了一個人影。
那人肩膀有傷,左手擡不起來,所以只會用左手摟住他的腰,右手撫上他的背。
然後朝他索取一個似如掐着咽喉,令他呼吸不暢的吻。
徐臨瞬間又感覺窒息。
不對。
他不應該在這裏。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要是完不成,那種被壓在深海裏的窒息感會一直纏繞着他的咽喉,無論身在屍橫遍野的戰場,還是滿目桃花的仙境,都會感覺喘不過氣。
只有完成那件被遺忘的事情,才能擁有輕松暢快的呼吸。
于是徐臨下定了決心。
他拔出匕首,毫不猶豫地打破鏡花水月的幻境,一刀刺入眼前人的下腹。
他不讨厭這個人,可惜,他只能這麽做。
一定很痛吧。那個人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又痛苦地看着他。
那人對他那麽好,卻被他冷酷殘忍的背叛。
“對不起。”
如果能有機會,他會想辦法償還今日欠下的債。
但他此刻的聲音很冷漠,出手決絕,沒有任何一點遲疑。
他就是這麽一個冷漠,自私,又任性的人。
……
鐘閱川的夢境碎了。
尖銳的刺痛從下腹傳來,原來受傷,是這種感覺?
鐘閱川從沒受過傷。他很強。
從一出生,他就是萬衆矚目的天才。
父母,兄弟,周圍所有人都告訴他:他要以廣闊的山川為舞臺,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為世界上演一出波瀾壯闊的史詩。
鐘閱川自信自己能做到。
他有這個實力,他的人生舞臺确實很廣闊。
可不知什麽時候,這個想法卻逐漸改變——他意外遇見了一位觀衆。
明明是自己的舞臺,自己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被這一觀衆吸引。
以至于他寧願将自己困在狹窄的方寸之地。
縱使可以閱盡山川,他也只想在狹小的舞臺上,留住那位獨一無二,只屬于他的觀衆。
可惜下腹傳來的疼痛,将鐘閱川拉回現實。
他清楚地看見了刺入身體的匕首。
他認得這把匕首。那是曹熠輝送給徐臨的刀。
然後美妙的夢境,怦然碎了一地。
……
徐臨想起了一切,在刺了鐘閱川,打碎幻境之後。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
包括那個壓在心口,令人難以呼吸的名字。
——曹熠輝。
他是為了治好曹熠輝的傷才來的。
他不能,也不會被困在世外桃源的幻覺裏。
那股巨大的負罪感,是徐臨肩上的傷口,無論身在何處,都難以逃離。
幻麗的世外桃園瞬間變化,徐臨又一次置身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四周擠滿了密密麻麻血紅的眼睛,他舉起了手中的刀。
徐臨再次面對血腥殺戮的戰場。
荒涼孤寂的黑暗中,他還得單槍匹馬,孤獨地同數以萬計的敵人厮殺。
時間的感知已然模糊,不知死鬥了多久,周圍不是黑就是紅,整個世界再沒有別的色彩。
殊死搏鬥消耗了太多的力氣,身體疲憊,呼吸沉重,累的連手都快擡不起來。
絕望在心中蔓延,徐臨忽然想起了曹熠輝的話。
曹熠輝說,自己心中有一道永不消散的光芒,無論身在何處,無論面臨何等絕望的境地,那束光都會照耀和指引着他,讓他不會迷失在黑暗裏。
只是他會特別想念,很想快一點見到贈予自己光芒的那個人。
此刻,徐臨切身體會到了曹熠輝的感受。
如果不是曹熠輝這三個字壓在心口,他早就堅持不下去。
……只可惜,這場無休無止的戰鬥,已經将人逼至極限。
他出不去了。
倏然間,一道真正的亮光似如劃破黑幕一般,出現在眼前。
可能因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那光芒又太盛,以至于徐臨以為雙眼被晃出了幻覺。
曹熠輝?
曹熠輝擋在身前,擋住了即将攻向他,而他再也無力閃避的紅色眼睛。
……怎麽可能?
曹熠輝不是,無法再使用靈能了嗎?
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曹熠輝背對着自己,徐臨看不到他的臉,但看到了他的後背,他的左肩。
白色襯衣的左肩處,被一片黑色的血跡全部洇濕,黑色的痕跡還在不停擴大。傷口處一直在流血。
然而沒過多久,傷口邊緣的血跡,逐漸變成了紅色。
再之後,血流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