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過了一會, 郭鳴收斂起外放的憤怒,強行扯出往常那樣挂在嘴邊的輕浮笑容,生硬地結束了他和曹熠輝的談話。
“小徐起來了啊。早飯給你們帶過來了。我就先走了,單身狗見不得情侶秀恩愛, 怕長針眼。”
他說完, 低着頭快速離開了曹熠輝家中。
徐臨都還沒來得及走下樓梯, 同客人來一句寒暄。
他站在樓梯上, 感覺自己全身霜寒, 血液都凍成了冰, 僵得走不動路。
“小臨?”曹熠輝招呼他, “快來吃早飯,待會冷掉了。”
徐臨沉重走下樓:“剛才……”
“都聽到了?”
“……嗯。”
他都聽到了。曹熠輝受傷,他們……曹熠輝的家人, 要把他從局長的位置上撤下來。
他受傷,父母沒來探望。縱使身居高位事務繁忙,又不在本地,可一通電話, 一分鐘都要不了, 他們都沒打過。
那句“曹家不留無用之人,”實在太過涼薄。
曹熠輝無法再使用靈能, 成了曹家, 成了自己至親眼中的“無用之人”。
曹熠輝神色仍舊從容淡定,毫不在意一般,将徐臨親昵地拉到自己身上。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我退居二線,就能有時間天天陪着你。”
他嘴角微微揚着, 語氣輕快說起今後的打算:“我以後就在家, 靠你養着。你去上班, 我在家裏當個家庭煮夫,學着做你喜歡吃的飯菜。”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想要拴住一個人的心,首先要栓住他的胃?”
他笑了幾聲,溫言軟語說着:“如果你嫌棄我游手好閑不工作,那我就轉去靈咒科,從事靈能的理論研究。”
“或者你也不去工作,我們找個氣候适宜,風景優美的小島,一起看海洋看星星,每天攜手并肩,坐看日出日落。你要是想去世界各地旅行也可以,我的銀行卡交給你保管,裏面的存款,夠我們用一輩子。”
“他們雖然将我調離局長的位置,生活方面不會完全不理,錢這方面,完全不必擔心。”
不是錢和生活方面的問題。特處局的工資不低,徐臨自己也有存款,怎麽都夠他們“好好過日子”。
只是,原本至高無上的王者,從雲端跌落,墜入泥沼,會甘心嗎?可能甘心嗎?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
徐臨又感覺自己難以呼吸。
……
曹熠輝“退居二線”,提前開始“退休養老”的日子。
徐臨卻無法如他說,辭去工作,二人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悠然見南山”。
特處局——曹家,失去了曹熠輝這麽一個超S級除靈師,徐臨這個擁有S級戰力評定的A級,不可能再讓他離去。
曹家不留無用之人。
但對他們有用的,一定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在确認曹熠輝只是肩膀無法擡起,生活稍有不便但并無別的大礙之後,徐臨被通知回特處局繼續上班。
電話是蔡靜打的。
她說話的時候支支吾吾,聽得出來,她也感到很不好意思。
可惜這是高層下達的命令,她無法違抗。
徐臨來到局裏,周圍人看他的眼光明顯有變。
曹熠輝不再是局長,他就不再是“局長愛人”。
曹熠輝受傷,不到一周的時間就被撤下局長的職位,新的局長馬上要走馬上任,對于如此不近人情的安排,很多人其實都心有不滿。
他們雖然怕曹熠輝這個局長,也真心實意服這個局長。
曹熠輝是至高無上的王者,這一點,無人可以質疑。
可惜最上層的決定,下面的人不敢多言。
眼光改變,對徐臨的态度卻沒變。
徐臨還是衆人眼中那個性格溫潤随和,好說話,“這人能處”的好同事。
午間吃飯的時候,夏侯啓找徐臨聊天,說起“家事”。
他打電話找了姑母——曹熠輝的母親。
夏侯啓說的情況,在徐臨聽來,曹熠輝的母親應當并非薄情冷漠,對自己的兒子完全不關心。
只不過調令是總長親自下的。夏侯家的人也毫無辦法。
一周之後,徐臨去虛世“出差”了兩天,回來就收到了曹熠輝的求婚。
聽到“結婚”時,徐臨心口狠狠顫了一下,“……是不是,太快了點?”
“哪快了?”曹熠輝抵上他的鼻尖,“不算我暗戀你那幾年,從我們交往到現在,馬上快十年。”
在曹熠輝心裏,從不認為他們分過手。他深愛了徐臨這麽多年,早就想同他結婚。
他學着賈科長和錢大姐那種廣場舞大姐的語氣:“任何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處了這麽多年對象,還不結婚,拖拖拉拉就是不想負責任。”
“小臨,你耍了這麽多年流氓,還想拖我拖到什麽時候。”
徐臨驚得目瞪口呆。
此刻神色清冷,說着要他負起責任,一本正經耍流氓的明明是曹熠輝自己。
沒等徐臨再說什麽,曹熠輝不知從哪裏摸出來兩個飾品盒。
黑色的絲絨布上,放着銀亮泛光的珀金鑽戒。
“這是我幾年前就定好的,尺寸應該仍然合适。”
徐臨的身形和手指粗細,這些年沒怎麽變過。
曹熠輝拿出內圈刻着徐臨名字縮寫的那一枚,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戴起來很好看。
左手的無名指,那是受傷的那只手。
以至于他給徐臨戴上另一只時,徐臨不敢推拒,任由那只觸感冰冷的結婚戒指纏繞上了自己的無名指。
他怕曹熠輝又提醒他:肩膀的傷,是為他而受。
可是結婚這麽重要的事情,他心裏滿是猶豫:“再怎麽說,也太倉促了。還沒有……”
對!“……還沒有見過父母。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必須先告訴他們。”
他本是找借口拖延,卻正中曹熠輝下懷:“小臨,那你什麽時候帶我去見你父母?”
“明天就是周末。你帶我回家,和他們見一見。下周我們就去民政局登記。”
曹熠輝絲毫沒擔心過徐臨的父母不同意。
——因為清楚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
徐臨的父母是常世人,本來就要隐瞞靈能的事。曹熠輝的情況,在常世層面,大衆眼裏,就是長得帥,家裏有錢有權的豪門闊少,打着燈籠都難找的超級金龜婿。
最關鍵一點,和自己結婚,一生相守,是徐臨必須擔負的“責任和義務”。
徐臨:“……他們這個周末不在家。下周吧。”
他還是,躊躇難定。
曹熠輝索要了一個親吻,當做今天不再說這件事的補償。
也沒有要求徐臨必須接受這一對戒指。
但僅限于:“你要是不喜歡這個款式,明天我們去逛街,到珠寶店重新訂一對你喜歡的樣式。”
徐臨戒指取到一半,動作頓住:“……這個就行。挺好看的。”
曹熠輝定的這一對戒指,價格高到讓人咂舌。
他不怎麽想戴,并非因為款式不合心意。
曹熠輝玩了一會徐臨的手指和戒指,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準備發好友圈。
他之前因為領導的級別和自身的淡漠性格,從不發好友圈。
沒什麽內容好發的。
但他終于朝徐臨述說這幾年的相思,捅破那層窗戶紙,又一次展開恣意張揚的攻勢後,只恨不得能天天發些什麽表達愛意。
這一次終于逮住機會。
他要和深愛多年的人結婚了,這麽歡欣愉悅的事情,必須朝全世界炫耀。
看到曹熠輝拍攝的照片,徐臨的美術DNA動了。
毫無任何構圖和審美可言,沒有打光,連濾鏡都沒加一個。
曹熠輝平日的衣着打扮很有品位,可以直接拉去拍偶像劇或平面廣告,為什麽拍照可以這麽難看?
市面上最新型的頂配手機,攝像頭不能被他這麽糟蹋。
二人同居,本來也得找點休閑,一起玩樂渡過時間。
徐臨給對方示範,自己拍了一張。
他找了一個空白筆記本,把戒指放在頁縫中間。又拿了一個彩色玻璃瓶,裝了水,另用一臺手機的電筒打光,配合環境光線,拍出一張略有淡彩色粼粼波光,戒指倒影為心型的藝術照片。
把曹熠輝看愣了。
曹熠輝微笑着在徐臨臉頰上貼了貼:“我的小臨,做什麽都那麽優秀。”
那麽光芒四射。
随後他連發兩條好友圈。
一條是自己拍的照片。
一條是他的小臨拍的。
對他來說,這是雙倍的喜悅和幸福。
周一徐臨去到特處局,每個同事都朝他說恭喜,問他和曹局什麽時候舉辦婚禮。
有曹熠輝好友圈的人看到了結婚戒指的照片,沒有的,也聽別的同事說了。
全局上下都等着他們的請帖和婚宴。
明明該是他自己的喜事,所有人的衷心祝福卻莫名讓徐臨心口一悶,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手心滿是冷汗。
午間吃飯的時候,夏侯啓和他聊婚禮,一直在幫他參考出主意,熱情期待地仿佛要結婚的不是徐臨,是夏侯啓自己。
可能夏侯啓覺得,曹熠輝因為和對象的“一點小矛盾”單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和好,動作一定得快,否則又鬧矛盾。
畢竟性格好到徐臨這樣,能受得了曹熠輝的,是天上下凡來濟世救人的菩薩,世間難覓。
徐臨并不想和對方談論結婚的問題。
曹熠輝只對他一個人好,夏侯啓只能看到曹熠輝“雙标”,無法真正了解,曹熠輝當戀人的時候究竟溫柔體貼到什麽程度。
曹熠輝的深情,是他配不上。
徐臨淡笑着敷衍過了午飯時間,之後找了個借口,獨自從食堂返回辦公室。
他特意繞了一條平時沒多少同事走的通道,想從令他胸悶氣短的祝福和詢問中逃離,尋得片刻喘息。
意外的,聽到有人在走廊靠窗的地方說話。
郭鳴。
郭鳴在和人打電話。
徐臨又聽到了他情緒難以控制的低沉怒吼:“鐘閱川!你難道不想幫熠輝嗎!”
“是,他是死不了。但他如今這樣,你覺得他心裏能好受嗎?”
“鐘閱川我就問你一句,如果你也和熠輝一樣,無法使用靈能,成了別人眼中的廢人,你會是什麽心情?”
電話那頭不知在說什麽,郭鳴安靜聽了一會,又瞬間暴怒:“鐘閱川你!”
對面大概直接挂掉了電話,郭鳴氣得想要扔手機。
然後他一擡頭,就看到了徐臨。
二人沉默對視了片刻,郭鳴強扯嘴角,想當做剛才無事發生:“小徐啊,你怎麽走這裏?去保管室拿資料?”
徐臨第一次沒有配合別人的演戲,同樣勉強笑了笑,直言問:“郭顧問,什麽情況,能讓我知道嗎?”
那是和曹熠輝有關的事情,他必須知道!
郭鳴看着他,深思片刻:“找個地方坐下談。”
二人去到郭鳴的辦公室,鎖上了門。
“我希望熠輝能恢複靈能。我不想看到他往後一直這樣。”
徐臨完全理解對方的想法。
他何嘗不是。
曹熠輝雖然從未表現出任何頹喪,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可心裏真這麽想嗎?
徐臨不是曹熠輝那樣的天才,但只要一想想,光明四射神明跌落深淵,他自己都不甘心。
他比任何人都期盼曹熠輝的傷能好。
可惜曹熠輝身上的毒,來自于他自己的血。誰都沒辦法。
“辦法或許有一個。”
徐臨怔了片刻,安靜聽郭鳴說了一件事,以及剛才和鐘閱川打的那通電話。
“鐘家先祖盜墓的逸聞,你聽說過嗎?”
徐臨:“聽說過。”
常世裏關于鐘家先祖,有一則掘墓的傳說。
郭鳴:“靈界的歷史當然不是那樣。不過,鐘家有一個虛世的私人領域,裏面有一座上古時期的墳墓。”
鐘家先祖于虛世裏,意外遇到另一個位面,一個上古靈術師的大墓。具體情況已經不可考,但那個地方,有那位虛世靈術師陪葬的靈器。
那位虛世的靈術師非常厲害,留下的靈器同樣神秘且強大。
“鐘家自家內部有個記載,那個墓裏,有一個神秘靈器,可以生死肉骨,治愈世間一切疾病。”
“我們對熠輝的傷束手無策,可說不定,虛世裏有能治愈他的方法。”
所以郭鳴找了鐘閱川。
徐臨:“鐘閱川他,不願意提供幫助?”
“并非他的原因。”郭鳴解釋,“鐘家的那個私人領域,太過危險。幾千年前,他們自己家有很多祖輩在探索時折在裏面。所以兩千年前就已經封禁。”
別說外人,鐘家後輩都再不允許進入。
那個地方危險莫測,極有可能去了就死在裏面。
“鐘閱川說我進去就是白白送死,非但幫不了熠輝,還要人替我收屍。”郭鳴神色暗淡,“他說的,其實沒錯。”
“可是……”
這是他們目前所知的,唯一可能治愈曹熠輝的辦法。
鐘閱川認為任何人進去的結果都是死,堅決不同意,這事沒得談。
郭鳴長長一嘆:“剛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說服不了他。”
徐臨沉默。無話可說。
曹熠輝受了傷,好歹還活着。別人為他進入虛世,那是送死。
鐘閱川的決定,才是理智,冷靜的正确考量。
“這件事,你別告訴熠輝。”
徐臨點點頭:“我知道。”
鐘家那個封禁的私人領域,只是幾千年前的一個傳說。
一個虛無缥缈的希望。
曹熠輝不知道這件事,一切保持現在的樣子。
可他如果知道了,卻無法抓住那個虛無缥缈的希望,可能,會更痛苦更絕望。
二人靜默坐了一會,徐臨離開了郭鳴的辦公室。
郭鳴還會不會嘗試說服鐘閱川,他不知道。但這件事他只打算深藏在心底,一定得避免說漏嘴,不小心讓曹熠輝知道。
……
這之後又過了幾天,徐臨回家時,曹熠輝正在廚房裏做菜。
他說自己要做一個家庭煮夫,學做徐臨喜歡吃的菜,拴住他的胃,以此拴住他的心——他真這麽做了。
他一只手臂擡不起來,很多事并不怎麽方便。徐臨覺得,曹熠輝或許只是在家無聊,找點事打發時間。
曹熠輝不是他這樣的宅男,打游戲就能玩上一整天……
……不是。
自己要是陷入曹熠輝的境地,可能再沒有心情悠閑地玩游戲。
即便曹熠輝仍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對于無法使用靈能的傷心難過或者頹廢,每天都一副随遇而安,心滿意足的樣子,沒人會覺得,他真的甘心。
飯菜還沒做完,徐臨進到廚房幫忙。
正切菜時,曹熠輝走到身後,貼上他,擡起沒受傷的右臂,握住他的手。
襯衫的袖口挽了起來,露出肌理線條緊實流暢的小臂,同他的手臂緊貼在一起。
熾熱的溫度灼的徐臨本能地輕微顫栗。
清朗語調在耳邊溫言軟語提醒:“小臨,明天又是周末。你什麽時候帶我回家去見父母?”
什麽時候,去民政局登記?
曹熠輝已經在選酒店,定日子,準備籌辦婚禮。
擁抱越來越緊,貼在耳邊的呼吸越來越重,重得徐臨沒法喘息。
他只得又找借口拖延:明天要和以前的一個朋友約一次飯。好久沒見面,不能不去。
曹熠輝得知不帶他去的時候,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徐臨哄了好一會,主動親了對方幾次,才把人哄好。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了門——一上車,即刻撥通了鐘閱川的電話。
不到一秒,電話就接通,鐘閱川的語氣聽起來,顯得非常意外。
徐臨問對方是否有空,想找個地方和他談談。
鐘閱川說:自己在家。有空。
于是半小時後,徐臨第三次登門拜訪鐘閱川的別墅。
走到別墅大門,門已經打開。鐘閱川從監控中得知他的到來,站在門口等候。他身上衣服穿的非常帥氣且正式,徐臨以為,他等會要出門。
那挺麻煩。因為他想找鐘閱川談的事,可能會耽擱許多時間。
“我不出門。”鐘閱川的回答有些意外,并問徐臨要喝點什麽。無論需要多久,他都有時間陪徐臨慢慢談。
徐臨淡淡一笑:“不用。”
他怕待會要說的事,會讓對方忍不住把水潑到他身上。
随後他說明來意:希望鐘閱川能讓他去鐘家封禁的領域——那座虛世靈術師的墳墓。
鐘閱川眸光瞬變:“郭鳴讓你來的?”
鐘閱川說話的音調,因為高傲的态度略顯清潤高亢。印象中,徐臨從沒見過他這麽陰沉的語氣。
“不是。那天我意外聽到了你和郭顧問的電話。是我逼迫他把事情告訴我。”
聽到這一句,鐘閱川臉色稍有好轉。
如果是郭鳴打算利用他的軟肋來脅迫他,他會即刻去找郭鳴,把人狠狠揍一頓。
“我已經和郭鳴說過,沒的談。徐臨,”鐘閱川目光深沉,“我不希望你來和我談論這件事情。”
“鐘閱川先生。”徐臨和他對視,“我請求你,讓我進入鐘家禁地。無論你有任何條件,任何要求,我一定竭力為你達成。”
“我明白,你是為我們好,你的考量才是正确的。但是,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一定得……”
“治好曹熠輝的傷。”
“你就那麽愛曹熠輝?”鐘閱川哂笑了一聲,但那幽微的嘲諷,徐臨清楚,肯定不是對着自己。
“你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不顧自己性命?”
“曹熠輝只是肩膀受傷,無法使用靈能,但死不了。而你進去,只會……”
他沒說出“死”這個字。
“不是。”可能上次和鐘閱川傾吐過幾句酒後真言的緣故,今天沒喝酒,徐臨對着他,也說出了這段時間堵在心裏,不敢吐露的真言。
“我不愛曹熠輝。”
鐘閱川驚詫:“……你不是,已經要和他結婚?”
“我不愛曹熠輝。不想和他在一起。我上次說過,我是一個冷漠,自私且任性的人。”
徐臨不愛曹熠輝。
曹熠輝對他情深入骨,對他好得無可挑剔,他卻依舊冷漠,心如鐵石不為所動。
曹熠輝對他的感情無法得到回應,形成一種病态。病态的深情強行壓在身上,緊緊掐着脖子,把他摁在深不見底的情海裏,令他難以呼吸。
如果曹熠輝因為別的情況受傷,徐臨不會動容。
可那傷是為了救他而受,曹熠輝用恩情脅迫住了他。
曹熠輝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從雲端墜落泥潭。但徐臨真正在意的,并非曹熠輝的感受,而是壓在自己心上的內疚和自責。
他要治愈的是那份負罪感給自己來的傷口。
他無法回應曹熠輝癡狂的深情,曹熠輝被那份相思折磨了很多年。
而現在,曹熠輝在用恩情和愧疚折磨他。
曹熠輝給他戴上的結婚戒指,似如一種沉痛的枷鎖。
他們在互相折磨。
“只有治好曹熠輝的傷,我才能理直氣壯地朝他說,我不想同他在一起。”
不想同他戀愛,更不想結婚。
他并非為了曹熠輝,他只是自私地為自己。
治好曹熠輝,是為了同他分手。
所以他任性地來找鐘閱川,任性地要求鐘閱川準許他進入家族禁地。
“我就是這麽一個自私又任性的人。”
鐘閱川靜靜看了徐臨大半晌:“你無需這麽貶低自己。你是什麽樣的人,我自己有眼睛。”
看得清。
要是徐臨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自私冷漠,哪會這麽在意曹熠輝的死活。
徐臨太溫良,太柔軟。
又太固執。
“你剛才說,如果我答應你,讓你進入禁地,無論我有任何要求,你都會答應?”
徐臨一愣。
鐘閱川的意思是……答應了?
“記住你說的話。等你從禁地出來,治好曹熠輝,和他分手之後,我的要求,你必須得答應。”
徐臨嘴角揚了揚:“一言為定。”
“那我現在能去……?”
“你想什麽呢?”鐘閱川好氣又好笑,“那個地方兩千年前就已經封禁,裏面究竟什麽樣,鐘家後輩都不清楚。”
“貿然闖進去,找……”
後面兩個字舍不得罵出來。
“我回本家一趟,去找找以前的記錄,盡可能多的了解清楚情況,然後再行動。”
徐臨:“……”
确實是他莽撞了。
“多謝鐘先生,”他熱情恭維,“不愧是天才中的天才!”
***
和鐘閱川見面,以及要去鐘家封禁之地一事,徐臨沒有朝任何人說,尤其不能讓曹熠輝知曉。
他的最終目的,難以啓齒。
等他治好了曹熠輝的傷,會再傷他最後一次。
之後,他們徹底結束這種令雙方都沉重壓抑的互相折磨。
三天後,徐臨接到了鐘閱川的電話。
鐘閱川回了一次本家,查閱了許多資料,關于禁地的信息,能找到的,都找過了。
“根據記載,那座墳墓裏,能生死肉骨的,并非某種治愈型的靈器或者靈術。”
當年,鐘家的祖輩發現這座墳墓的時候,在地宮上層見到了一些有關墓主人的墓志。
墓志上寫着,有一上古的神秘靈器,可以在一定範圍內扭轉時間。
徐臨:“扭轉時間?”
即是說,通過它,“讓曹熠輝的身體回到受傷之前的狀态?”
鐘閱川微昂着下颌,哼笑:“也不傻嘛。”
腦子不傻,就是眼睛有點問題。
徐臨乖順承受了微妙的嘲笑目光。
只是鐘家那些祖輩,也無法确定是否真有其事。鐘家先祖在下地宮探索的時候,折了很多人在裏面。
所以鐘家封禁了這個地方,不允許族中後輩再進入。
在鐘家歷史的記載中,進入的人,沒有活着出來的。所以裏面究竟有什麽危險,不得而知。
但有一個特殊例外:有一對族中的除靈師夫婦,二人一同進入墳墓,最後丈夫逃出來了。只是,丈夫傷勢很重,而且精神異常,處于瘋癫狀态,出來後不到一天,就傷重不治而亡。
而丈夫身上的傷,是他妻子的武器造成的。
鐘閱川問:“你覺得,他們發生了什麽?”
徐臨思考片刻:“可能有某種東西,給他們造成了幻覺,讓他們自相殘殺?”
丈夫殺掉了妻子,自己也被妻子傷的很重。但最可怕的,是丈夫以為自己殺掉了敵人,保護了妻子,可幻覺消失,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他要保護的人,被自己親手所殺。
所以,精神崩潰,瘋掉了。
鐘閱川怔了一秒:“網絡小說沒少看吧?”
徐臨:“……”
忽然想起,最初認識鐘閱川的時候,對方也是這麽嘲諷他:網絡小說看多了。
“我也猜測,可能是這樣的情況,”鐘閱川提醒,“所以我們進去後,一定要穩住心神,別被幻覺影響。”
徐臨:??鐘閱川說什麽?
“我們?”
“你該不會以為,那麽危險的地方,我會同意你自己一個人去?”鐘閱川表情一言難盡,“我當然也要進去。”
不是……“那地方很危險……”
鐘閱川:“我難道不知道?”
“我不去,你也別想進去。”
徐臨啞口無言。
他任性地要求鐘閱川讓他進入家族禁地,将鐘閱川卷了進來。
除了說“謝謝”,他沒有其他話能說。
鐘閱川垂眸看向他,目光深沉:“記住你自己說的話就行。”
……
徐臨跟着鐘閱川進入了封禁的虛世。
那座虛世靈術師的墓穴,和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卻也并非特別的奇形怪狀。
地面上的宮殿早就被時間的洪流風化損毀,斷壁殘垣漂浮在空中。
一道巨大的石梯通往地下的地宮,黑黝黝的,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下到地宮,第一層全是石碑和壁畫,上面記載着大量墓志。這裏早已在兩千多年前被前人探索研究過,二人沒有多做停留,徑直下到第二層。
地宮的通道漆黑又細長,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陰風,冷飕飕的直朝脖子裏鑽,浸得人汗毛倒豎。
徐臨在如鬼哭一般的嗚咽陰風聲中,聽到另一種龇咧的響動,像某種獸類在磨牙。
沒多久,他看到了,不知該怎麽稱呼的靈體——體型有點類似豺狼,黑壓壓一片擠滿了整個通道,整層地宮。
殷紅的眼睛閃爍着血光,一字排開,能生生逼出密集恐懼症。
徐臨剛擺好架勢,那些野獸一般的靈體就已兇猛如潮水,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湧來。
地宮只有這一條通道,沒有其他路可走,只能戰!
徐臨不知自己究竟殺了多久。每分每秒都被激烈的死鬥拖得十分漫長。
粘稠的血液四處飛濺,溫熱液體沾在身上,幹涸後凝結成塊,令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又冷又硬,貼着皮膚十分難受。
血液濺到頭頂的石板上又滴落下來,仿佛身在一場血雨之中,無處可躲。
鐘閱川非常厲害,大部分靈體都被他消滅。如果沒有他,僅僅靠自己,徐臨不知道,自己會打得有多吃力。
跟在鐘閱川這麽強悍的人身旁,他沒有受傷。即便如此,連續一兩天不眠不休,連氣都無法緩過一口的激鬥,讓他感覺到疲憊,手臂出現脫力。
僅擡起來,就似乎要耗盡全身力氣。
曹熠輝的左手,是否也是這種感覺?
多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靈體總算擊退。地宮二層的道路打通,二人下到第三層。
初入第三層,幽長的石道空空蕩蕩,每走一步,都傳來驚悚的回音。
沒走多久,徐臨的腳踏到一塊不知是何材質的石板,一種怪異的感覺擦着皮膚飄過,有點類似穿越位面時的瞬間悵然。
剎那間,眼前的一切,全都換了天。
***
鐘閱川感覺自己身處一團灰色的霧氣當中。
景色是了無一物的混沌,腦子同樣一片昏沉。
他甚至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幹什麽,內心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一塊非常重要的東西。
“将軍!将軍!”
一個陌生聲音如震雷,在耳邊響起,“敵營就在前方,很快,咱們就能把他們殺光,為死去的親人朋友報仇!”
鐘閱川從恍然中驚醒,記憶瞬間湧上,連同強烈的恨意一起,填滿了他的內心。
他是一國的将軍,正要率兵攻打敵陣。而敵人,是他的世代仇敵。
他的父母,兄弟,朋友,全被敵軍的統領殺害,手段殘忍至極。
這是一段永不磨滅的血海深仇。今日,他就要以牙還牙,用鮮血将心中的憤恨清洗。
高亢的沖鋒號角,轟天的戰鼓擂聲,刀劍铿锵混着震耳欲聾的喊殺,配合着心跳的韻律一點一點撞在心上,将仇恨渲染地更加濃烈。
鐘閱川拔出了劍,殺紅了眼。
殘肢斷臂,血流漂杵,友軍被殺的新仇,又在舊恨上疊了一層又一層觸目驚心的血色。
他不知自己厮殺了多久,可能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甚至自己也無法記清的漫長而殘酷歲月。
也不知殺了多少,百人,千人,一營,七軍……不計其數。
直到屍體堆成了山,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他終于能踩着友軍和敵人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到他的死敵面前。
那個一個相貌異常俊麗的男人,嘴角微微勾着笑,一眼勾人神魂。
但那抹笑容,帶着一種目中無人的冷酷和鄙夷,妖異到有些詭豔,看得人心驚膽戰,又點燃心中無邊的怒火。
鐘閱川想起了慘死在他手下的親人和朋友,毫不猶豫舉起了劍。
仇敵兇悍且殘忍,他們之間進行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激烈死鬥。
鐘閱川抓住了對手一剎那的破綻,擊飛了對方手中的長劍,将自己那早被鮮血染紅,快要卷刃的劍鋒架到了仇敵的脖子上。
他要割下仇敵的頭顱,懸挂在高聳的城樓上,以告慰故人的在天之靈,撫平自己內心的憤恨。
——本應該是這樣。
不知為何,他的手抖了。
心中明明存着強烈的憎恨,可對着那張臉,他的手微微震顫。
他下不去手。
似乎心底深處,有個熾烈的意志在阻止他。
讓他恍然覺得,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關系,他們并非仇恨深重的死敵,他不能殺了這個人。
恍惚間,他瞥見了踩在腳下的敵軍旗幟。
鮮血幹涸的縫隙中,慢慢浮現出一個字,死敵的名字——“臨”。
無論再怎麽想殺了對方,身體都不受自己控制。
鐘閱川心中異常煩躁,于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一劍斬首,死的這麽痛快,太便宜他了。
他順從自己心底的某個意志,收了劍,将人俘虜。
戰勝之後凱旋回營,周圍的戰友開始同他商量如何處置這個俘虜。
所有人一致決定,淩遲。
對于殘忍殺害過他們那麽多親人和同袍的死敵,再如何酷烈的刑罰都不為過。
然而鐘閱川又莫名其妙地猶豫了。
他的嗓子有點幹啞,喉結幾動,也無法說出“殺”這個字。
周圍人的眼睛盯着他,義正詞嚴地逼迫他:對敵人絕不能心慈手軟。
他必須馬上處死仇敵,不能再讓對方再多活一秒。
心中的煩躁越來越深,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扭曲,折射成霧裏看花一般的模糊景象。
鐘閱川始終無法痛下殺手,卻也難以對抗周圍那麽多人,眼睛血紅,狀如豺狼一般“曉之以理”的逼迫。
一個念頭忽然在他腦中浮現:“就這麽殺掉有什麽意思。”
他有了一個能侮辱死敵,讓仇人尊嚴盡喪的方法。
“把他身上的血清洗幹淨,送到我房裏來。”
讓死敵毫無尊嚴地屈服在自己身下,奪走他的驕傲和意氣,難道不是一種更好的複仇?
他不再理會那些似如豺狼虎豹,以義理逼迫他處死敵人的眼睛,轉身回了房。
莫名其妙浮現出的,剝奪仇敵尊嚴的方法,原本只該是一場對仇敵的□□。
可他卻執拗的讓人在房裏挂滿了紅綢,理由:他這麽高貴的身份,即便□□仇敵,也不能那麽随随便便。
他得要一個能配得上自己的儀式。
但最真實深層的原因,是他依稀有種難以言說的,違和的記憶,好像他在很久以前,穿過一套大紅色的喜服,和這個“臨”,在紅燭搖曳的夜色裏,拜過堂。
鐘閱川無法狠下心殺掉這個死敵,所以在“仇恨”和“義理”的逼迫下,驀然浮現這個辦法。
但他有自己的矜持的驕傲,他其實并不想,如此折辱對方。
原本應該只是一個權宜之計。
……原本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