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梅花乍入衣
第83章 梅花乍入衣
正月繁霜, 二月争梅,栖蘭殿外頭這一季的白萼梅開了,開得熱鬧開得妖姣。
陛下沒有獨賞, 準确地說是沒能獨賞, 因為自從開年那日打過樣兒,栖蘭殿裏殿隔三差五就有訪客夜裏留宿。陛下聲稱, 別的不說,安眠功效還是可以。
可三月白日長,洛邑地氣烘起來, 白梅轉瞬即敗。倒無甚遺憾,因它這年已逞盡春風。
只是呢, 還是那句, 宮中不只有春風。這日汝文弼來回禀前頭星宿箋子積累下來的一些事務。
“……賬上無虞,姜公乘族裏正一撥一撥地往洛邑遷,祖産細軟雜七雜八,這筆進項混在其中, 任誰也察覺不了。”
李郁蕭颔首, 說的是。這宗買賣假借的他好舅舅身邊一名家仆的手,黃藥子的人帶着箋子找過去,三言兩語就說得意動, 如今利錢分在手裏,是一輩子也沒見過的數目, 這名家仆哪還管得旁的盈餘去向,這筆錢可不就成沒頭兒的錢。
又說起另一項, 是後來市面上湧現的成堆的星宿箋子, 李郁蕭曾命汝文弼細心留意來源,如今冷眼瞧得七七八八。“以新野鄧氏最為肆欲妄行, ”他道,“鄧氏在族中興建紙坊,紙坊缥坊漿坊等,足足占據十畝上下。”
李郁蕭微微一笑:“投入只怕不小。”
這話是抛磚引玉,汝文弼哈哈哈地接住話茬:“星宿箋最紅火時一張在四千左右,後頭各色仿品層見疊出,哪還維系得住高價?很快不值一錢,三五十錢便能購得一整套,鄧氏這筆怕是賠得狠了。”
是啊,供不應求,價格水漲船高,供大于求,價格自然陡轉直下。李郁蕭一手炒起來,趕得一波前期看漲的行情,鄧氏之流呢,很不幸,即便是連夜紙坊建起來,也只趕得上接跌價的盤。
李郁蕭又給汝文弼出招:“鄧鹹信在你手底下,你去告訴他,紙坊缥坊別忙拆,現成的箋子別繪星宿,寫些旁的,朕跟他買。”
汝文弼笑說陛下真乃體恤臣下,又問:“不知這批箋子要寫什麽?”
“就寫,”李郁蕭也笑起來,很雞賊,“先前你們給穆廣霖制的功勳簿,只州郡府裏發去朕嫌不夠,不說百姓手裏人手一份,總要再傳閱得更廣些才好。”
君臣兩個互相看看,嗯,這是給冠軍侯那道诏書打的配合,為的還是安穆涵父子的心,安鎮北軍的心。安心才能安逸,安逸就會麻痹,功勞簿上睡大覺,咱們才有機可趁。
思索片刻,汝文弼道:“陛下此法很妙,此時向鄧氏購紙,确實不宜動作太大,唯有給穆氏歌功頌德,這些個紙坊才得以保存。”
是這個道理,李郁蕭點點頭。不能上來就說,你們這些紙坊啊,仿制宮中禁物,罪該萬死,統統給朕改印書籍佛經贖罪。這樣子搞,很快就會引起穆涵的警覺,別哪天夜裏夜黑風高騰地一把火給燒完,那可不美,先印點兒穆涵能看過眼的吧。
“兩件,”李郁蕭收尾,“一,這是‘正事’,可在沈決處走明賬,用不着花咱們自己的錢,只說宮中紙坊不及印制,因向民間采辦。二,你也別上來就跟鄧鹹信包攬許諾,你就提一嘴,說朕正發愁印功勳簿的事,引得他開口自薦,你裝作為難答應探一探口風,朕這兒再點頭,明白?”
明白?明白!既然要當好人,那就要當得舒舒服服,要讓鄧氏感恩戴德,汝文弼聞一知十,很順溜地稱諾領命。君臣兩個又說幾句,既然要找沈決走賬,擇日不如撞日,即刻傳來,這樣那樣交代一番。
底下兩個在商議銀錢數兒,馬虎不得,一項一項在說,說着說着,恰此時外頭進來一名內侍行至黃藥子跟前嘀咕一句什麽,黃藥子面色一跳,趕着低聲向李郁蕭彙報,說丞相長史正往栖蘭殿來,已經過乾明門。
!乾明門在建章宮中間兒,分割南北兩臺,可不遠了,不行,不能讓丞相長史覺着君臣三個在忙正事,李郁蕭眼睛一錯,眼疾手快在書箧裏淘一淘,噌地從角落裏抽出一張不知何時畫的一件衣裳。左右看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哪來的閑情逸致,衣袂上的梅花圖案繪得倒細致。
行,就它了,招沈、汝兩人上前,丞相長史進殿聽見第一句,陛下道:“朕覺着這衣裳總是太花哨,不得白萼梅的雅素風姿。”
汝文弼知機,接茬道:“陛下英明,合該删繁就簡,只在袍角與袖子上下功夫即可。”
“嗯,”李郁蕭向一旁沈決吩咐,“好生記下,告與畫室與織室的人知道。”沈決稱諾,李郁蕭又招呼長史上來:“朕要制一件梅花畫衣,你也來瞧瞧。”
看樣子,長史大人是不想上來看的。不過另外三位熱火朝天,從點朱的墨到織紗的錦說一個遍,好不容易告一段落,陛下意猶未盡地吩咐少府先試做一件瞧瞧,這才輪着問長史何事。
原來是丞相府送來一批奏章,說是要陛下過目。
老規矩,能流到栖蘭殿的奏章,那都是帶着目的的奏章,都是丞相點過頭可以呈到禦前的奏章,更甚者,就是穆涵想叫陛下看見的奏章。
行啊,展開一卷絲帛,李郁蕭想着高低看看又有什麽事,只是這一看,咦?上書的是丞相兵曹手底下一名主簿,說的是大将軍荊睢久在鄉關不歸,軍中好多庶務堆積,等着荊将軍回來拿主意呢,好教陛下知道,還是趕緊召荊将軍回朝的好。
又翻開一卷,還是這件兒,說太尉大人久在南方,長此以往北方諸國難免不覺震懾,漸漸地就會多有試探,致使邊關不寧。
李郁蕭看着,這年頭又沒高鐵,往揚州一來一回三千二百裏地,是,荊将軍自己可快馬加鞭,但是既然是接生病的母親,那少不得要慢行,來去三四個月也不算什麽。再者說,說什麽無法震懾北方,更是文盲看書不知道在裝什麽,北境軍務什麽時候讓荊睢管過一兵一卒。
可是又翻幾卷,衆口一詞,朝臣們說的都是荊睢盡快回朝這事。
這就,耐人尋味,這哪是這些不相幹的人在催陛下召回荊睢,這是穆涵在催啊。李郁蕭心裏明鏡兒似的,不過不明白的是,幹嘛,什麽時候這麽好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還有就是,穆涵這麽上心,李郁蕭疑影兒勾起來,荊睢此去真的只是家人生病?
不知道,兩眼一抹黑。長史使命達成告退出去,李郁蕭手撐在案上,直頭疼,穆涵要的就是他一張聖旨,這聖旨,他給不給呢?不給,又要尋什麽由頭拖延呢?又挨一刻,黃藥子瞧着,這可不行,陛下眉心這是打着丁香結,趕着支使小內侍去傳果子點心。
可是,太館令領着人呈來一遛應季的桑葚子之類,卻絲毫不得陛下青眼,陛下連碰都沒碰一枚,眼見是午膳也要沒着落,黃藥子左右瞧瞧,又使小內侍出去跑腿。
不過半時辰不到,外頭內侍通傳,穆常侍求見。
李郁蕭恹恹叫進。
不經意間眼睛一擡,見進殿的這一人,春日青翠的朝服飄飄蕩蕩,青色的袖子卻穩穩端着,垂在一只玄漆食盒上。
玄漆食盒,李郁蕭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穆庭霜拎玄漆食盒進宮,這是多久前發生過的事兒呢?好像遠在百年以前,又好像近在昨日。
一只食盒已經叫內侍接過去查驗,穆庭霜剛剛見禮,忽聽上首陛下輕輕一聲:“別跪。”
“陛下?”擡頭看見陛下眼神奇異,卻沒旁的話,只道:“過來。”穆庭霜依言踏上九犀玉階,陛下又無話,因瞧一瞧案上,笑道:“陛下午膳也傳桑葚子麽?臣帶來的稬米糕今日配的也是桑葚子。算得甚麽,算陛下所言的心有靈犀麽?”
這問話陛下聽完,這一點子靈犀沒說有還是沒有,還是沒話,只一味仰着頭瞧人。穆庭霜低低清一清嗓子,喚道:“陛下?”陛下才回神似的,面上恍恍惚惚:“今年是哪年?你幾歲了?”
是什麽,眼睛一閉一睜,又回到剛剛穿來那一年嗎?
穆庭霜笑起來:“今年是振武十年,臣今年二十有二。”
嗯,其實歲數這件,穆庭霜省一省,要看怎麽算。如今這殼子是二十二,可若是添得上輩子的三十年,則應當是三十有二。三十二啊,穆庭霜一哂,說也是而立之年的人,早該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
成家麽,低頭瞧一瞧,這項,要對小皇帝說麽。
其實早前穆庭霜不是沒松過口,說過幾回臣這三十載雲雲,小皇帝沒顯出異狀,未知是沒聽得仔細還是沒想得仔細,嗯,只是還沒糾結完,穆庭霜叫另一個疑問勾着魂:陛下,做什麽這麽一轉不轉盯着我?在瞧什麽?
此時黃藥子将食盒遞上來:“啓禀陛下,常侍大人,此物無毒,好着呢。”置下便領着人退出去。
殿中安靜,春日午後時光漫長,陛下好似還在發什麽呆,穆庭霜便自坐下,取出注碗點上釜甑,另一只淺口酒壺蓋子揭開,一股子桑葚酸酸甜甜的氣味竄出來。
“陛下,”穆庭霜傾身,“陛下?”
陛下沒理他,只一味隔着一案的煙氣和果子甜香氣呆望他。
穆庭霜一看,行,這是遞來的梯子,遂也盯住人,嘴唇抿一抿輕輕吐兩個字:“蕭蕭?”此二字含在口中念出去,真乃通體舒暢。猶嫌不足,一根指頭抻過去,在雪樣的下颌上蜇一蜇。
“什麽?”陛下鴉羽似的眼睫震顫不止。
他神色或有些驚惶,那瞧在穆庭霜眼睛裏,可不是驚惶,因笑道:“陛下此刻就羞紅臉,待臣親自喂陛下一口吃食,陛下面上紅色卻要比壺中的桑葚汁子還要深麽。”
“咳咳!”李郁蕭徹底回神,什麽,幾歲的人還要喂,別別別,“不必勞煩穆卿,朕自進食便了。”
少一刻,碗中糯米蒸熱,李郁蕭嘗嘗,好吃。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很快用完,穆庭霜将方才太館令備的碟子推一推,循循善誘:“再嘗嘗旁的?”李郁蕭只說飽了,撐了。
眼睛一閃,穆庭霜建言:“撐得慌?痞滿積滞,陛下或可嘗試按蹻之法。”
不不不,不用。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李郁蕭剛剛吃完人家精心準備帶進來的糯米團子,也确實到平日午睡的時辰,眼皮便有些打架,因此半推半就到得裏頭寝殿。沒留神,沒瞧見他的穆卿将一碟子桑葚子包在巾子裏順進袖口。
“陛下,”李郁蕭躺好,聽見穆庭霜道,“臂上合谷穴、內關穴等,皆對此症,只是按之稍有酸痛,陛下且忍忍。”
“嗯。”
就這樣按得一刻,李郁蕭見這人真正只是一心一意在穴位上動作,放下心,臉朝上合上眼。
剛閉上眼就覺着,說不清,像是一只盛滿水的小氣球叫在他手中捏碎,半只掌心涼冰冰、濕瀝瀝,什麽東西?睜眼側過去一看,兩枚桑葚不偏不倚按在他掌心,紫紅的汁水沾他滿手。
?作什麽妖,李郁蕭警覺起來,想抽回手臂去淨手,可他手臂和手腕被穆庭霜握着,看似輕輕巧巧實際施巧勁,掙是掙不開,李郁蕭無奈:“你想幹嘛。”
“臣想,”穆庭霜下颌一沉,“臣只是也想嘗一嘗果子。陛下不願意吃,還不許臣吃麽?”
捧着一只手湊到嘴邊,一張嘴,犬齒碾破紫紅的一枚果子磕上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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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梅花畫衣詳見《秋燈瑣憶》蔣坦,貼一段原文:
餘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鬓邊蝴蝶,獨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這夫妻倆感情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