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完結章
完結章
從一個病房急奔到另一個病房的路上,魏曉楠就設想過第一眼會是怎樣的心情。
恍如隔世?無語凝噎?哭笑不得亦或淚如泉湧?
萬般情緒交雜在一處,對方興許也會和自己共享這份重逢的悲喜。
不過真實情況是,方淮确實無法共享,他還沒有清醒過來,而自己也沒有情緒失控行為失常,魏曉楠在病床邊駐足良久,當回憶裏那個明亮的少年學長和病床上臉色發白的英俊男人重疊在一起後,他眼眶才開始發熱,淚水一點點盈眶,劃過臉頰,随着他坐下的動作,滴落了一顆在雪白的被單上。
洇開成一片不起眼的水霧。
和盛夏能抱起來跳腳,又哭又笑,和尤遠能彼此拍着肩膀喚好哥們,謝你謝我那些矯情話,獨獨和方淮——最親密的愛人之間,感情到了極致就是內斂,濃烈的悲喜被這身皮囊包裹得嚴嚴實實,化作只有他能看見的,眼角的笑紋、眉宇間兩條淡淡的褶、蒼白的臉色、消瘦而明顯的下颚線、鎖骨上若隐若現的一枚紅痣、手背虎口處受傷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疤痕。
魏曉楠在心中輕聲問自己,為什麽留意這些細枝末節,和一個活生生的人比起來,這些不起眼的東西最是令他難以自持。
淚滴洇濕的圈淡下去,他想明白了,因為錯過的時光在這個男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魏曉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天算起,方淮眼角和眉宇間的皺紋更深了,不知道他有多少夜晚難以入眠,想逝去的愛人想得愁雲慘霧,才将自己折騰得愁眉緊鎖,形銷骨立。
自那之後,匡叔也說起過,方淮将生存下去全部的熱情都投入到了事業裏,沒日沒夜的應酬喝酒,生意像是越做越大,總裁的位子越做越穩,其實他以這種方式麻痹自己,而鎖骨間那枚因長期喝酒長出的小小的蜘蛛痣便是自我折磨的印跡。
其實歲月在一個人身上是有跡可循的,只不過,魏曉楠在方淮身上找到的這些“歲月”,都令他那麽心痛,深深淺淺的印子,是哀愁和思念刻就的碑,人死了,墳墓是哀悼的實物,那是看得見摸得着的,至于看不見也摸不着的,全在這兒了,在方淮這個人的身體發膚上。
何為切膚之痛呢?
“方淮。”在床邊坐下,魏曉楠将愛人的手撈到握緊,輕輕喊他,說出的話更像是給自己聽的,他道,“三年如大夢一場,這一覺睡醒,就什麽都回來了。”
一刻鐘,一小時,一天,魏曉楠覺得能這麽踏實地握着對方的手,在病房裏坐到地老天荒他也是不怕的,不過方淮的腦震蕩睡得實在久了些,看熱鬧沒看成的門外小兩口,早就去忙別的事去了,醫院和警局都有不少事情要善後,問過魏曉楠的意思,今夜陪床的任務,交給他自己來。
夜裏十一點多,淺眠的魏曉楠覺得自己的手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了下,他茫然擡頭,瞧見方淮饒有興味地一根根分開自己的手指,然後十指相扣。
發覺他醒了,方淮單手曲着墊向腦後,擺出一副輕松惬意笑起來道:“這間醫院的獨立病房床都夠兩個人睡的,上來,今晚別走了。”
魏曉楠盯着那抹笑愣了神。
“不是吧。”方淮耷拉着眉毛,裝可憐,“剛醒沒五分鐘就垮起臉,我還是個病人,先別說我。”
魏曉楠搖着頭只笑,也不解釋,掀開被子鑽上床,往方淮的懷裏一躺,他想起什麽又猛地坐起來,摸摸方淮的背再摸了摸腹肌,把人摸得一陣蘇癢。
方淮趕緊制止:“喂喂,這還在醫院呢,醫生隔會兒就進來查房,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等出院回家我保準讓你滿……”
“你可閉上嘴吧。”魏曉楠嗔怪,抽出手就将人的嘴巴捏緊,蹙着眉頭道,“我聽見槍聲,夏夏也說你挨槍子兒了,老實交代,傷哪了沒?”
“沒受傷,只是不夠帥。”方淮噘着嘴,“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不帥?”
魏曉楠一臉的莫名其妙:“方淮你到底幾歲啊,挨槍子兒還分帥和不帥的?”
“我穿防彈衣了,所以沒打着肉,也就青了一塊。”方淮調皮地掀開衣服角,非要展示後背那一小塊愛的淤青,“但就穿防彈衣這種行為,英雄救美都不流血,不是一點不帥麽,見個血你還得給我嚎一嗓子。”
魏曉楠挑眉:“你就很受用?”
方淮點頭:“很受用。”
“啪”的一巴掌,魏曉楠拍在他的後背上,不疼,但裝模作樣的威風讓方淮一愣。
魏曉楠粗魯地把衣服拉起蓋上被道:“那種時候誰管你帥不帥,不過你知道保護自己,這點就值得表揚。”比起年輕時候血氣上湧就要掄拳頭為老婆拼命,現在這件不那麽帥氣的防彈衣反倒讓人更加安心。
教訓完人,魏曉楠揉了揉他:“就只有這一處?”
方淮沒回答。
“問你呢。”魏曉楠看着他,“還有其他地方傷了嗎?”
方淮一個勁兒地盯着人看,總覺得,若有似無的熟悉氣息是自己的幻覺,他想問又不敢問,躊躇間,魏曉楠冷不防地吻了他的側臉:“你在看什麽?”
“你。”
“看了十多年了,看不膩的嗎?”
“看不膩。”下意識答出口後,方淮睜大眼睛,“你剛說什麽?”
魏曉楠一笑:“我說看了十多年了,看不膩麽?還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更喜歡?”
方淮難以置信到說不出話,“你”了半天,聽見魏曉楠搶先一步喊他“方甜甜”。
空氣都要靜止一瞬,方淮仍舊是懷疑的語氣:“曉楠?”
魏曉楠笑而不語,只是把被對方握着的手,找到褲兜塞了進去。
記得某人說過,要這麽塞一輩子的。
方甜甜和楠楠,是要過一輩子的。
方淮怔愣了一秒,旋即将人狠狠地擁住,因為知曉得太突然而情緒波動,洶湧在心口,那跳動的聲響大得魏曉楠每一下都聽得那麽清晰,他抹着方淮的背,半哄半勸:“腦震蕩不宜情緒激動,現下不是一切都好了?”
“嗯。”
“咱倆好好過日子。”
“嗯。”
“多說一個字能噎死你?”
靜了靜,方淮哽咽着道:“我高興……你終于想起我了,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十年,人一輩子又有幾個十年,怎麽能忘掉呢!”
“忘不掉。”魏曉楠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可他是笑着說的,“死了都忘不掉,而且死了都要回來找你。”
“方甜甜,冥冥之中司楠的那些人生計劃和我曾經的想法不謀而合。”魏曉楠溫聲道,“我還是打算放慢腳步,按着那些計劃一步步走,過去諸多顧忌和埋怨,我欠你一句對不起。這三年的折磨和苦熬,我也……”
“不愛聽這個。”方淮下巴磕在魏曉楠肩頭,操着濃重的鼻音道,“只說以後,我倆的以後。”
熱淚滾燙,落在魏曉楠的後勃頸,所過皮膚都像是被燒到,方淮并沒有激動到嚎啕大哭,因為知曉魏曉楠還活着時,他就已經放肆而崩潰地在KTV釋放過了,如今魏曉楠終于将過往拾回,只不過把小小遺憾補全,總的來說,上天給了他一個完美無缺的大禮,他沒什麽可抱怨的。
魏曉楠雙手摟緊方淮的脖子,蹭了蹭才緩緩說:“有好多好多話想說,見了你,又一句想不起來了,那就只說将來。”
“司楠這條命給我時,只說替他活一個開心自在的人生,我那時想不起自己的過去,說到開心自在,想到的只有自己,自己過好了,那不就是開心自在?”
“但有了你,那又是另一回事。”
“兩個人的開心自在,是互相體諒和包容,以前我把‘你和我’分得太清,反而讓你我都夾在裏面左右為難,我現在知道了,既然從一開始就想要對你好,想要事事以你為重,就不該把‘附屬品’這種包袱強加在自己身上,其實哪怕真做了你的附屬品,既是心甘情願,我也是幸福的。”
方淮把人松開,靠回枕頭,擺了個舒服的姿勢讓魏曉楠能躺在自己懷裏,不算久別,不算重逢,這實在說不上來算什麽才比較合理的想見場面,方淮卻只想用溫情将一切曾經的不愉快都遮蓋過去,他摟着懷裏人道:“不是附屬品,是老婆,是我家人,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情話動人,魏曉楠捶着他胸口一笑:“你比我想象中淡定很多,是不是對我想起過往都不報希望了?”
“希望還是有的,但不多。”方淮如實道,“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即便你永遠記不得自己是魏曉楠,就以司楠的身份待在我身邊,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魏曉楠想起這一年時間,頗有感觸:“做了好多以前想而不敢的事啊。”
“比如?”
“比如主動追求你。”魏曉楠害羞道,“厚着臉皮去接近你的那些事,想起來讓人難為情。”
比如硬着頭皮站上舞臺跳舞,一次錯,二次練,三次也能聽見喝彩和鼓勵,在鮮花掌聲中謝幕。
比如享受過當紅頂流的盛名待遇,也體驗了一次高處不勝寒的孤寂。
比如面對方家父母不再膽小怯懦,有了和方淮并肩而立的機會,替他分擔,彌補心中遺憾。
比如在熱鬧中急流勇退,回歸校園,讀一直想要讀的表演專業,回首望去,身後的人一直都在。
再比如,豁得出一切當衆認領自己的愛人,名利人言放一邊,一放便也做雲煙飄散,沒那麽所謂。
方淮吻住魏曉楠:“日子還長,無論以後你還想體驗什麽樣的人生,我都在。”
摯愛,親朋,并不會推着逼着他往前走,他們存在的意義,是自己失足倒下時扶着他的手,是他傷心失意時耳邊響起的溫言細語,用司楠的名字開啓了第二段人生,體驗到那些曾經顧忌到害怕的精彩和未知,才讓他深刻明白,生而為人一往無前的勇氣,不止要感謝自己有這份決心,更該感謝愛自己的人們給了足夠的底氣。
不知在天上的真正的司楠,對這樣一份全新的人生,是否也感到欣慰了呢?
……
茍振東因非法持有槍支彈藥被警察當場逮捕,只要人進去了,再往後翻查,他犯下的事兒一件都跑不了,何況方淮用了小一年時間設局,請君入甕,茍振東在經營上作奸犯科的罪證早被收集上交過,能量再大面對鐵證,在法官面前也無可辯駁。
原本不必親自涉險引他出來,但方淮說過,茍振東欠了他一條命,經濟犯罪再怎麽罰,和刑事犯罪也有本質的區別,而茍振東此人陰險惡毒到草菅人命,憑什麽讓他逃過去呢?
所以才有穿着防彈衣和他相約的驚險見面,好在結果是好的,一點輕傷,換來茍振東下半輩子的牢飯,就很值。
這個案子牽扯很大,涉毒涉賭涉黃,偷稅漏稅,跨境洗錢,非法持槍,故意殺人,查起來沒個一年半載出不了結果,不過怎麽判,對方怎麽上訴,那都是後話,資本傾覆,既得利益者要麽作鳥獸散要麽等着一鍋端,都是可以預見的下場。
雖然可以預見,魏曉楠還是非常樂意親眼看看這幫壞坯遭報應的場面,但被方衷禮和方茜聯手堵在了醫院,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說教。
老爺子不許魏曉楠插手,也沒有他插手的份,東旻實業那麽大一家企業,怎麽可能連個法務團隊都湊不出,專業人士出手,等一個好結果就好了,老爺子将人堵住,是對他倆不負責任擅自行動以至于受傷表達強烈譴責。
譴責完還叮囑:“方淮那臭小子病沒好之前,不許過問這些事,你也是,記沒記住?”
魏曉楠乖巧道:“好的方叔叔,聽您的。”
“你也是!太不懂事!”方茜美目一橫,刀子嘴豆腐心地指責,“怎麽能開着車就去撞呢,你自己也不要命啦?”
二老關心溢于言表,魏曉楠低着頭:“方阿姨我錯了。”
方茜冷哼一聲:“外頭的事兒有你方叔叔操心,你倆顧好自己,出院我們沒空來接,你倆先回來吃個飯,知道嗎?”
魏曉楠擡頭看着她,有些感動,方茜挽着方衷禮就要走,想起什麽頓住腳步,方茜伸手摸了摸魏曉楠的腦袋,催他:“別送了,回去吧。”
出院已經是半個月後了,其實本來不用拖那麽久,但魏曉楠強勢得很,非得做完各項檢查,什麽都恢複正常了,掐着最後出院的時間點才批準方淮回家。
周叔一早就在樓下等着,上上下下地搬着東西,魏曉楠把方淮一把按在床上:“你就在這坐着,醫生最後要來檢查一次,收拾東西的事兒輪不着你操心。”
“啧。”方淮露出很受用的表情,乖乖聽話,坐下看老婆忙裏忙外,恍如隔世之感更甚,從前他就是這麽被魏曉楠安排得明明白白,耳邊的唠叨化成綿密愛意,再享受也沒有了。
趁其不備,方淮拉過人來抱着就親一口,被魏曉楠狠狠咬了下嘴皮:“不要搗亂。”
有什麽債回家慢慢讨回來,收拾完東西,醫生也放了行,方淮悠閑散漫地正準備摁電梯下樓,忽聽得樓下有人大聲喊他。
“方淮!下樓啦!”
他收回摁電梯的手,忽然想起某個冬日,樓上樓下那清淺的回望,于是走到了窗邊,往下一瞥,正好對上魏曉楠仰頭投來的那一眼。
原來那一眼,是被鑽戒的光召喚而來,剛重生回到這個世界,司楠像是頭一次發覺人世間美好事物,将全部的熱情投注到一個英俊的陌生男人身上,挖掘他的過往,挖掘他鑽戒的來歷,挖掘他是不是會有興趣看向自己。
同樣是這個陰風灌滿的樓道間,同樣的樓上樓下的對望,站在此時此刻的方淮只是含情脈脈地望着愛人,亦如望向當年那個青澀稚嫩的大一新生,含羞膽怯,雙眼明亮。
——學長你好,請問中文系男生宿舍怎麽走?
而當下的魏曉楠恍惚了一瞬,展顏一笑,大喊道:“快下樓,咱倆回家。”
一起回家。
回去過那三餐煙火暖,四季皆安然的小日子。
再一起變成小老頭,回顧這一生一次的失而複得,用平淡抵禦漫長歲月,何嘗不是另一種轟轟烈烈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