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2 章
語焉不詳的女人陷在她浮于表面的惋惜中哭得不能自已,倒讓現場兩位聽衆心裏一揪,所救之人不論指的是魏曉楠還是那位朋友,都露出一副離真相越來越近的模樣。
方淮穩重了一整晚,現在按捺不住性子追問:“蘇暄,悲痛解決不了問題,曉楠不在了三年,我靠着要翻出真相撐到如今。”
蘇暄:“可人都不在了,真相還有那麽重要嗎?”
“你心結難解,是不是有難言之隐?”方淮反問,“沒錯,人都不在了,真相只不過是安慰活着的人,可這個公道如果能讨回來,不但能告慰他們在天之靈,還能保護別人。”
司楠伸手蓋住方淮的手背,又拽了一張紙遞過去:“暄姐,你願意跟着方淮回來,說明也是猶疑的。”
“你別怕,就算将來我和茍振東要正面沖突,也絕對不會把你扯進來。”方淮保證道,“或者,你挑揀着你覺得安全的說,說多說少,我都理解。”
蘇暄安靜了很久,淚漸漸幹了之後,哽咽抽搐的勁兒也下去大半,冷靜下來,膽氣和怯懦交織拉扯,可最終面對兩個人的死亡,她還是勇敢了一些。
她緩緩擡頭看向二人:“今天我說的話,希望天亮了你們就忘掉,不能被別人知道,我……我人生路還很長。”
方淮鄭重點頭。
“我那個朋友叫張佑麟,比我小六歲,是個演員。”蘇暄吐出一口氣,“是個掙紮在十八線既沒有收入又沒有名氣的小演員,認識他的時候,我也只能算剛摸到圈子的邊兒,而他還是個電影學院在校大學生。”
像是極其艱難,蘇暄舔了舔嘴皮,聲音小了些:“沒畢業就可以先接戲了,他成績優秀,老師會推薦試戲機會,剛好和我一個劇組。”
見她凄凄楚楚又為難的樣子,司楠恍然大悟:“你們……”
“他算是我男朋友吧。”蘇暄愁容滿布,“在這個圈子裏,男女關系混亂,不過我和他相識于微時,感情是真的。”
是真的,然而卻并不長久。兩個人都是一身輕到大城市漂泊的人,而走的又是演員這條路,沒人脈沒家世,別說出人頭地,就是混口飯吃都十分艱難,蘇暄剛剛摸到娛樂圈的邊,見識到名利場腐朽奢靡的裙角,她尚且夾在理想和現實中間躊躇,更別說還沒走出校園的張佑麟。
二十出頭的男大學生,做演員的外在條件不必說,都是一等一的好,蘇暄喜歡的是張佑麟的天真和純情,正因為入了圈就找不見這份純真,張佑麟那近乎于愚蠢的性格才尤其吸引她。
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在外以學姐學弟相稱,在內,下戲之後回出租屋過小日子,如若都偏安一隅,日子倒也可以這麽安穩下去。
可名利場的誘惑,會迫着人削尖了腦袋往上爬,最終丢棄的就是尊嚴和理想,還有真摯的愛人。
司楠八卦道:“是他……”
“是我。”蘇暄打斷他,“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具體什麽事,不用說也猜得到,出賣色相和身體換取資源和機會,這在圈子裏是沒什麽值得驚奇的尋常操作,蘇暄浸淫得越久,越合理接受這些挑戰道德底線的所謂“慣例”,她認同大勢所趨便順水推舟,但張佑麟偏是個逆水行舟的性子,他看不慣的太多,要憋着一股氣和全世界擰着,下場就是被排擠被邊緣化,接不到戲,沒有商務資源,平白蹉跎青春,然後徹底和蘇暄分了手。
蘇暄突兀道:“他這樣的人不适合在娛樂圈,能長久的,大都見慣看淡,被同化得七七八八,不過也不是一個都沒有,像張佑麟一樣軸的,我還知道一個魏曉楠。”
聽到愛人的名字,方淮雙眼一亮,司楠下意識握緊他的手。
蘇暄:“我和曉楠合作過幾部戲,關系不錯,在圈子裏交朋友本就不容易,他算是我能信任的幾人之一,所以張佑麟和我的關系,他是知情的。張佑麟人很好,我私下也請曉楠有機會就提攜他一把,他是放在心上了。”
蘇暄自己也會找機會暗中幫助曾經的戀人,畢竟見他窮酸潦倒也會于心不忍,可壞就壞在,這個圈子裏,樂于助人不求回報的貴人打着燈籠都找不到,蘇暄和魏曉楠彼時都當孫憲德高望重,提攜後輩不會多做要求,誰料想,引薦的飯局之後,孫憲竟然牽線搭橋,将張佑麟介紹給了一個出品方。
魏曉楠全然信任自己的恩師,牽線搭橋忙活得不亦樂乎,像是幾次接觸下來,和張佑麟還很投緣,可蘇暄在得知出品方是茍振東的勢力之後,就一直坐立不安了。
不安原因有三,她發現孫憲并非如外人認為的那樣品性端正,既然和茍振東的勢力盤根錯節在一處,同混一個資本陣營,拉皮條等利益輸送的事情肯定沒少做,她看錯了人,卻不知道該不該提醒魏曉楠。
二來,既然背後是茍振東,她非但得罪不起,還需想法子巴結,這就牽出了三,張佑麟被成功介紹給了出品公司的大領導,那人人脈資源在圈裏出了名的,喜歡玩弄漂亮的男人也是出了名的,她罪惡地想,張佑麟要是借此機會得到大佬青睐,或許能夠平步青雲。
司楠聽得直搖頭,忍不住道:“他怎麽會肯呢。”
“我知道他不會同意,只是這樣說,用他的利益為出發點,安慰自己沒良心的膽怯。”蘇暄想來是反省過多次,自己這般先入為主地替他人去犧牲自我,其實本質是給自己的堕落開脫,“現在對你們說出來,我心裏好受多了。”
方淮:“曉楠不知道孫憲這些事,你後來也沒告訴他?”
“我沒告訴曉楠,也沒有提醒張佑麟。”蘇暄道,“和曉楠一起撺過酒局将人推薦給孫憲之後沒一個月,那位出品人就私下約張佑麟出去了。”
張佑麟赴了約,好巧不巧同一天魏曉楠也在同一家酒店應酬,兩個人都沒多想,張佑麟大概希望見到大佬的機會,曉楠既然在隔壁不如約過來認識認識,于是曉楠就真的去了。
蘇暄:“其實那天茍振東也在,這些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曉楠應該進去就發現情況不太對勁,沒坐多久找借口帶人離席,卻和在場的人發生了龃龉,聽說砸了東西,還打傷了茍振東的司機,場面很不好看,不過那天茍振東沒有為難他倆,就這麽放了。”
事情走到這一步,魏曉楠還當孫憲是識人不清,找他告了狀,全然沒有懷疑過孫憲就是罪魁禍首,張佑麟在這件事上自然是以曉楠的看法為準,所以當孫憲以賠罪和補償為借口,單獨請張佑麟吃飯時,魏曉楠沒有一點懷疑。
讓他生出不安的是當天蘇暄打過來的電話,先問了茍振東的事,再問了當日的酒局,言辭躲閃,支支吾吾,讓魏曉楠不得不提高警惕,再三逼問下,蘇暄承認了孫憲和茍振東之間有交情,而這個交情,建立在資源置換共享上。
簡而言之,他們是一條賊船上的人。
魏曉楠不理解蘇暄知情,卻只字不提,眼睜睜看着自己曾經的愛人落入魔爪,上一次也就算了,那天電話還沒挂,早就已經過了飯點,魏曉楠火急火燎給孫憲和張佑麟打電話,都沒有人接通,去家裏找,卻說出差了不回來。
蘇暄:“那天可以算是茍振東報複,去的人多,下了狠手,連孫憲也參與了,就在茍振東郊外的別墅,後來是曉楠跟我說的,張佑麟第二天躺在醫院,渾身都是傷,還……”
還染上了病以及毒瘾,茍振東做事又絕又狠,他讨厭反叛的人,喜歡絕對的服從,但凡有人敢跳出來說一個不字惹他不快,定會加倍懲罰回去,張佑麟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那晚被多人欺辱折磨,弄得神志不清,後來從醫院回了家是曉楠陪着,張佑麟起初失魂落魄,但他怕曉楠也出事,漸漸也就疏遠了。
魏曉楠去找孫憲大吵了一架,也同蘇暄撕破了臉,可就在他痛恨這些人歹毒虛僞的嘴臉時,茍振東打完巴掌賞了甜棗,許諾給張佑麟的資源,他兌現了。
以前可望而不可得的戲約,商務代言,還有這輩子沒見過那麽多的片酬,以及服務他一人的經紀公司,想是茍振東着實喜歡他,做到這一步,大約指望張佑麟從此心甘情願做他垮下玩物。
就在代言官宣之前,張佑麟在家上吊自殺了,自殺前一天的深夜,茍振東的郊野別墅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了一整晚,直鬧得張佑麟頭昏腦漲,飄飄欲仙,不知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義,他在第一次被人強行折辱後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想讓這幫人死,可毒瘾發作起來,膝蓋是軟的,全身的骨頭是軟的,連同他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意志。
他在這種情況下第二次,第三次,第不知道幾次上了茍振東的床,同他,同那些連名字都沒記住的油膩老男人,毫無廉恥地媾和,他甚至都快記不清了,自己喜歡的是女人,也曾有過一個深愛的女朋友。
一根繩子就能結束這條賤命,沒有官宣的代言和戲約,自然是給了更聽話的人,他還是那個籍籍無名的十八線小演員張佑麟,生死大事,文娛熱搜查無此人,只有社會新聞裏冷冰冰的一個“張某某”。
蘇暄精疲力竭地将這些藏在心裏三年的沉疴吐了,吐得全是她的慚愧,她道:“方總,魏曉楠是在張佑麟自殺後半年去世的,我手裏有一份遺書,張佑麟只留給了我。”
遺書裏提醒過一句話,叫蘇暄轉達給魏曉楠,離茍振東的勢力遠一些,多加小心,他們無所忌憚,行事毫無下限,千萬不要做第二個他。
蘇暄連眼都不敢擡:“可我沒有對曉楠說。”
然後半年之後,魏曉楠就這麽突然死在了片場,死在一根檢查了千百遍的斷裂的鋼絲之下,安檢員消失無蹤,連警察都查不出來,鋼絲繩上的人為痕跡被解讀為老化磨損,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劇組賠了一筆不小的錢,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方總,對不起。”蘇暄說完這三個字,像是魂魄都抽離了身體,再也沒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