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陪伴
陪伴
柳執沒有說話,坐在病床邊緣,窗戶外的月光勾勒他的背影,柏回有些看不清,他覺得柳執的背影墨一般濃郁幽深。
他看不清。
盯着他的背影,柏回心亂如麻,一時想到了大學時兩個人初次見面的那天中午,一時想到在雪地裏暈倒的小柳執,一時又回想起柳執在野路邊把他撲進灌木叢。
他剩下的時光,還不足以品味他們從相識到相愛。
要離開柳執了,還要離開家人和好友。
分別的恐懼和治療的痛苦讓柏回的理智分崩離析。
柳執牽着他冰涼的手,始終背對着他。
柏回的額頭抵着他的大腿,卻覺得他離自己太遠,喉頭哽咽酸澀,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會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要不信我。”
真摯到神經質的承諾輕輕傳過來,像對神明的祈求。柏回的眼淚把他的衣擺洇濕,熱乎乎地貼在後腰。
他只是需要發洩,可情緒傾巢而出的那一刻依舊将他小心維護的堤壩沖毀,狼狽地留下斷壁殘垣。
柳執細致的照顧讓他不安,讓他的靈魂拖着破敗的身體,在小小的病房中自我拉扯。
柳執收拾好情緒,轉身将他抱回枕頭上,自己也脫下外套和鞋,擠着躺上了病床邊。
他怕壓到柏回,側着躺下,稍不注意就要摔下去,一雙水洗過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在黑夜裏像兩盞引路的明燈。
柏回扒了扒他,扯過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自己縮進了柳執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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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他來說,将柳執趕走已經花光了他的勇氣和力氣,只要柳執反駁他一次,他就會立刻推翻所有的假設和否定,重新回到那個已經習慣的位置。
柳執摟着他的後背,被突出的脊椎硌得心驚。柏回竟然變得這樣瘦。
這已經不是他刻意忽略就能裝作看不到的地步了,掌下流逝的生命力有如實質,細沙一般散在空中,無論他怎樣收緊手指也留不住。
離別的陰影籠罩在兩個人的頭頂。
柳執在拿到診斷書的那一晚就開始做夢,做他們離開醫院後,柏回的身體越來越好的夢。疾病的陰霾從他們的臉上消散,柏回成了那個病友中口口相傳的奇跡。
他們在世界各地旅游,和心善的陌生人聊他們的故事,只有簡單的幾句話,但每個人都會笑着祝福他們。
就像在收集能量,每多去一個地方,柏回的身體就會好一點,他帶着他的作品也走向世界——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他早就該走到更遠的地方了。
“小執。”
柳執的眼睫顫動一下,遲滞地轉頭,嘴唇貼上柏回的頭頂。
“對不起。”
柳執隐住自己吸氣的聲音:“你沒有錯。”
他聽到窗外風吹過枯枝的聲音。
道歉似乎能讓他更安心,只要柏回說了,柳執就應着。柏回的聲音從清晰到模糊,再到無意識的哼聲。
柳執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後背,兩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柏回綿長的呼吸聲成了他連接世界的唯一一根繩。
若是這根繩子斷開,他就會像氫氣球那樣飄到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在烏雲下炸成碎片。
柏回不會再進搶救室了,臨終關懷護士打開了輕柔舒緩的音樂,輕撫他的手臂。
儀器的滴滴聲混在柔和的樂聲中,默默地倒數他的生命。病房裏有一種死氣沉沉的安靜,柳執卻覺得所有的噪音都在自己的耳朵裏。
這裏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柳執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柏回,腦子裏竟開始回閃他們走過的點滴。他好似已經回想不起來柏回健康時的樣子了,明明健康快樂的時間最多,可生病的時光卻最重。
柏回身上蓋着薄被,眼睛安靜地閉着,像睡着了。
柳執已經很久沒有和柏回說話了,最後兩個月的時候,他一天中大多時間都在昏睡,柳執只能在病房裏守着他,枯坐一天,看着帶來的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明明距離他們重逢還不到八個月。
這麽快……
柳執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往日只覺能見到柏回就足夠了,不曾想滿腔的愛竟有抒發不得的那一天。
有很多很多話來不及說,全部湧上喉頭,堵在了胸口。
他有點煩躁,只有柏回的聲音能讓他安靜下來,柏回,能不能起來和他說說話?
柏回,能不能再親親他?
柏回,好起來之後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旅游?
柳執的手機放在桌上,指針走到十二點整,自動播放了鬧鐘,嗡嗡震動着。
“小執,今天星期三,我想吃一點涼菜,好不好呀?你別鬧我……哎……”
柏回虛弱卻仍含笑意的聲音響起。
柳執倏地一震,睜大眼睛去看柏回,沒有任何動靜。
臉上泛着不正常的青黑,嘴唇藍紫,兩頰凹陷。化療讓他掉光了頭發和眉毛,生命力的流逝抽走了他二十年的青春。
鬧鐘沒有被關掉,自動重播着。
“小執,今天星期三,我想吃一點涼菜,好不好呀……”
偌大的病房裏回蕩着他的聲音,柳執安靜地注視着他,眼裏充滿了紅血絲。
半晌,他驟然站起來,松開柏回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病房門口。
“涼菜……等一下柏回,等一下……”
臨終關懷護士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柳執走到病房門口,扶住門口,顫抖着直視門外。
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漫無目的地發散。
他的臉頰止不住地顫動,淚水決堤而出,無聲無息地淌了滿臉。
一旦背過身,他就再也沒有直面的勇氣。
護士叫了他一聲:“柳先生,再來看他一眼吧。”
柳執呆呆的,像是做好了決心一般轉回身,拖着自己的身體走回病床前。
柳執握着他的手,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用力,眼睛死死地盯着柏回的臉。
若是柏回還有意識,大抵是不想讓他這樣盯着看的。
他的手不像以前那樣熱了,柳執試圖用兩只手捂熱他,将柏回的手抵在唇邊,怔怔地親吻。
柳執的靈魂和柏回一起将要離去,連呼氣也做不到。
手熱了……
柏回……
柏回……
“柏回,我是誰?”
柳執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出這句話,他早就應該做好了準備,準備面臨這一天,準備和他道別。
柏回啊,能不能不要這麽早離開他。
好想柏回啊。
柏回呀。
柏回。
病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用同樣癡戀而無神的目光望向虛空,幹裂的嘴唇開合,氧氣罩上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小執,愛人。”
柳執,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