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無常
無常
柳執的生活三點一線地重複,雖然重新活過一次,上天卻沒有給他多一點垂憐。
母親依舊在柏回生病的一個月之後去世了,離開之前看着柳執的臉,叫了一聲小執。
虛弱的呼喚吹散了他半生的執念和跌落在泥淖的不甘。
柳執緊皺的眉頭舒緩開,忽然間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這一世聽到了母親再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沉重的生活壓得柳執喘不過氣。母親去世後,柏回的身體依舊沒有好轉,戒掉毒瘾後,柏回身上出現了其他的病症,健康狀況急轉直下。
柏回剛剛拿到了自己工作時會用的電腦和各種手稿,向柳執展示自己的作品,筆尖在稿紙上起落,好像柏回的靈魂也在跳舞。
柏回一向是很優秀的,他的設計賣得很貴,賣出一單後會腼腆地笑,等柳執眼熱來親他。
一切似乎都在好轉,可沒過多久,柏回的精力急速下降,只能躺回床上。
柳執帶他到醫院做檢查,柏回去了幾次,都沒有找到病因,反而因連日的奔波和消耗更加虛弱。
看着柏回整日疲憊不堪的樣子,大把的藥咽下去卻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柳執和他商量要不要繼續去檢查。
柏回已經低燒很久了,捂着胸口悶咳:“我累了,等我好一些再去醫院吧。”
等他好一些,一等就等來了肺癌晚期的診斷證明。
柳執走出診室門,緊握着檢查報告。
柏回坐在輪椅上,被他安放在離診室門不遠的地方。
他沒力氣轉頭去看他,也不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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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回腿上蓋着小毛毯,擡着眼,望着柳執,展顏一笑,輕輕地喚他:“小執,過來。”
柏回的話就像一個按鈕,只要按下,柳執在什麽狀态時都能反應過來,巴巴地湊過去。
下一秒,柳執就轉過頭,垂着目光看他。柏回雖然瘦弱了不少,但精神尚可,雙手交疊着放在腿上,在柳執看他時又抵在唇邊咳嗽幾聲。
柳執慢慢走過來,被柏回握住了手。
“結果怎麽樣?”柏回聲音很虛弱,在安靜的醫院走廊裏也并不惹人注意。
柳執低着頭沒說話,握着他的手慢慢蹲下,靠在了柏回的膝蓋上。
兩只溫暖的手交疊,柳執握住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臉頰。
柏回對自己的身體感知很準确,柳執也并不會避着他,不讓他知道報告的結果。看小執這個反應,八成不是什麽好的結果。
“結果……”
柳執用臉蹭他的膝蓋,緊緊地依偎着那點毛茸茸的溫度。
柏回不催他,只是說:“等我們回去,就把工作室搬走,我托人再找一處。”
簡單的打岔并沒有讓柳執的急轉直下的思緒變輕。
他吸了一口氣,道:“少則三月,多則一年。”
柏回愣了一下,忽然釋然地笑了。
柳執看不見他落在毛毯上的淚珠,卻能聽見他顫抖而勉強的嗓音。
“我還能陪你這麽久,已經很幸運,很幸運了……”
柏回摸着他的發頂,視野裏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卻仍然固執地揚起嘴角,維持着一貫能安撫人心的笑容。
醫院的走廊裏從不缺走投無路的哭聲,也不缺相互依偎、扶持前進的伴侶。
無數個崩潰的小家庭的在長椅上痛斥命運的不公,哀嘆人生無常。
他們如今也化作了一抹痛苦酸澀的縮影,困在嗡嗡運轉的儀器和消毒水裏。
柳執很快收拾好了情緒,帶着柏回離開了醫院,回家做住院的準備。
柏回托人咨詢了幾處位置很不錯的地方,長租的租金大大超出了他的預算。而預算合适的地方通勤時間又太長,附近沒有商圈,總有幾處不如人意。
柳執一邊打包行李一邊對在一旁的柏回說:“讓你的員工搬來我們家吧。”
柏回眨眼,作思忖狀:“會不會不太方便?”
“沒有比這更合适的地方了,客卧和書房稍微裝修一下就可以用,等接了單就能搬走,用來應急正好。”
“那你呢?你怎麽辦?”
柳執:“我只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
話雖如此,但柳執之後也很少回家,他白天在公司工作,晚上就睡在窄小的陪護床上。午休和晚上的時候都會給柏回送飯,或者僅僅是來陪陪他。
只要柳執在,柏回就會很開心,甚至可以多吃一些他帶來的水果。
以往都是柏回給柳執講,講他的大學生活和工作中的事,柳執就躺在他的大腿上,用熠熠生光的眼睛望着他。
現在柏回被困在這一方小天地裏,講故事的人變成了柳執。
在這之前,柳執都很少關注生活中與柏回無關的事,自然也講不出什麽。
現在他卻能推着柏回的輪椅,在醫院的後花園裏逛上一個小時,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個小時。
柏回愛聽他說話,看着柳執從尴尬地相對無言到繪聲繪色,也只用了不到一個星期。
柳執無師自通,說累了就側過臉湊到他的唇邊,讓柏回親親他,親滿意了才會繼續講。
柏回佯裝不親,柳執就撓他的腰側,咬他的耳垂,把柏回惹得連連後躲,笑着輕輕地扇打他。
柳執愛他生動活潑的模樣,卻總會在大笑後安靜地紅了眼眶,淚水在眼睛裏打轉。
他們對彼此強撐着的輕松和快樂心照不宣,可人都有累的時候,也有藏不住悲傷的時候。
柏回體會到他的情緒,可說什麽都無力,他自己甚至也無法接受,耗盡心力渡過難關,卻又迎頭一記重錘,将他打回十八層地獄。
他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還會分心對柳執愧疚。
柳執處在人生的轉折期,經歷了前半生的掙紮和努力,找到了一個好工作,本該走上人生巅峰,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卻總是在不停地為他操勞奔波。
他好像毀掉了柳執的生活,剝奪了他幸福的權利。
“柏回?”柳執借着窗外的光,抹黑輕聲走到柏回床邊,拍了拍他的手臂,“怎麽了?柏回?”
柏回始終背對着他,側着身蜷縮,臉埋在被子裏,發出壓抑的哭聲。
柳執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确認他沒有發燒,又無意義地按壓他的手臂。
柳執叫了兩聲就走到了床另一邊,試圖看清柏回的臉。
但柏回用被子遮住了自己,任憑柳執怎麽拽也拽不下來。
兩人僵持幾分鐘,柏回賭氣似的又翻過身,留給他一個難過的背影。
熱氣困在臉和被子中間,蒸得眼淚流得更快。
柳執呆呆地蹲在地上,努力睜大迷蒙的雙眼,終于反應過來柏回的狀況,他好像……在哭?
柳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安慰的話也顯得那麽蒼白,沒有人能在死亡來臨時無懼無畏,無怨無悔。
“柏回。”
柏回的肩膀抖了一下。
“別擔心,我會陪着你的。”柳執輕聲說,“我會一直陪着你。”
承諾中帶着虔誠和癡願,仿佛柏回是他生存的意義,是他敬畏崇拜的神明。
柏回擠出一聲崩潰的祈求:“不要再管我了,柳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