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灰色
灰色
幸好你們送來的及時,他的各項指标都不太好……
病人家屬在外面等着吧。
柳哥找到嫂子沒啊?人沒事吧?
哼,柏回跳樓了,三樓,命大不死也殘。
“唔。”
柳執趴在病床邊緣,睡得昏天黑地,肩膀脊背都卸了力,再不像前幾日那樣緊繃。他趁着柏回進手術室時回家收拾了住院的東西,順便簡單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幹淨清爽的衣服。柏回更喜歡幹淨的他。
柏回睜着眼迷茫一陣,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東西,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想擡起手,可雙手卻不受控制,竭力擡起一點,胸腔立刻牽連疼痛,讓他一陣咳嗽。
他扭頭看見了趴在床邊的柳執,眼眶先神思一步,酸澀發紅。
原來他的小執在這呢。
刺鼻又熟悉的消毒水味讓柏回大腦針紮般疼痛,他試探着伸出手,五指合攏,想要觸碰眼前的人,卻驟然落空。
心髒跟着一同踩下懸崖,重重從胸口跌落。
……不是柳執!不是他!是……還是幻覺嗎?假的……是假的……
那為什麽身上的疼卻這麽真實?!
好疼,好疼……
柏回狠狠地瞪着柳執的頭頂,淚水一顆顆劃過臉頰。為什麽又是假的……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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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柳執肩膀猝然一痛,像是被什麽沉重的東西砸中,又死死壓住。他在半夢半醒中想起柏回還在床上,急忙伸手一摸,床鋪餘溫尚在,被子雜亂地堆在一起。
人呢?!
柳執從輸液架下掙脫出來,擡頭便看見柏回神色恍惚地縮在病床的角落,手背上的輸液管被他自己拽脫,垂落一旁,手背上濺出幾滴血。
“柏回?”
柏回還在這間病房裏,實在太好了。
他松了口氣,将被拽翻的輸液架拿起來放在一邊,按了護士鈴。
“柏回,你胸口疼嗎?別害怕,我扶你躺下好不好?”
柳執放輕了聲音,試探着伸出雙手,俯下身子緩慢地靠近他。柏回一動,柳執冷汗都要下來了。他右腿骨折,肋骨也摔斷了兩根,身上還有多處骨裂,險些摔斷腰椎,下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
醫生說他身體素質不太好,不然不會傷得這麽重,柏回應該是從三樓摔到了二樓的平臺,又滾到了一樓的地面,緩沖很好地保護了他。
“……小執?”
柏回似是不敢确認,不可置信又想要靠近,半晌才小心地歪頭,像受傷的流浪貓,伸出手極慢極小心地用指尖觸碰柳執的手心。
他仔細地盯着自己的手和柳執的距離,眉頭緊擰着,屏住呼吸。
柳執微微一動,迎着他的試探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溫涼的指尖:“是我,我在。”
他顫抖着吐出一口氣,将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思念般蹭了蹭。
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他害怕,但柳執實在太想、太想這樣做了,他想就這樣靠着柏回長睡不醒,想時間靜止,想他和柏回在童話世界天荒地老。
怎麽有神舍得柏回這樣好的人不停地受苦呢?
柳執安撫過受驚的柏回,護士也重新為他紮針輸液。
柏回醒來兩個小時,總算認得了柳執,不再企圖自我防衛,攻擊其他人。
可沒過多久,柏回開始焦躁不安,甚至無法抑制地抽搐,撐着身子探頭,在床邊溺水般喘息。
醫生說這是戒斷反應,這種強效的致幻劑,幾乎一次就可以成瘾,成瘾者會出現許多種不同的戒斷反應,他這樣還算輕的。
考慮到柏回是被迫沾染毒瘾,還可能會存在艾滋病傳播風險,建議他一邊戒毒一邊配合阻斷藥的治療。
今天的藥已經哄着柏回吃下去了,等他身體好些了就要轉去自願戒毒康複中心。阻斷藥的副作用很痛苦,柳執只敢取外賣時離開病房,幸好單人病房不用随時準備和同住的病人道歉,讓他輕松了不少。
柳執剛走進洗手間,就聽見什麽東西被打翻的聲音。他跑出來一看,是飯菜放的離柏回太近,幾個飯盒被掃在地上。
柏回靠在床頭,低着頭,表情從恍惚和憤怒中掙紮變換,最終變成了化不開的哀傷。
柳執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該靠近他,他從未照顧過這樣的病人,一時間拿捏不準應該做什麽、如何反應。
柏回擡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時似乎更加陰郁。
柳執的理智和專業被本能愛意打敗,他還是想靠近,靠近撫慰千瘡百孔的愛人。
他越過地上灑出的飯菜,坐在床邊,一只胳膊摟過他的肩膀,靠過去,将柏回籠在自己的懷裏。
柏回想要把臉埋進柳執的頸窩,頓了一下後轉向了反方向,他的肩膀顫抖起來,壓抑着哽咽的哭聲:“……對不起。”
柳執避開他的傷處,沉默地将他抱緊,嘴唇吻上他的發頂,炙熱的呼吸輕輕拂過柔軟的發絲。
良久,他感覺頭發濕濕的,聽見柳執暗啞的回答:“你沒有錯。”
柳執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臉轉過來,揩去臉上的淚水,湊上去親了親。像從前熱戀時小心翼翼地求愛,又像清澈赤誠的安慰。
“你沒有錯。”
柳執看着他的眼睛,伸手去撥弄長長的睫毛,看柏回因為癢眨着眼往後躲,一邊躲一邊笑了一下。
“但你要餓肚子了,下一份飯還要四十分鐘才能送到。還剩兩盒粥沒灑,先喝粥吧?”
柏回很少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需要照顧的小孩,難得有些不好意思。相愛五年來,不管什麽地方,一直都是他照顧柳執多些。
而柳執則始終表現得如同當年大學時那個青澀又安靜的學弟,乖巧但粘人。變着法地向他表達愛意,每天做飯給他吃,粘着他,接送他上下班,定一些奇奇怪怪的紀念日給他準備驚喜。
如今兩人的角色倒過來,柏回一口一口地喝他喂到嘴邊的粥,心髒跳得有些快。
他安安靜靜喝完了粥,柳執被外賣電話叫下了樓,柏回目送他出了病房,咬着牙等了五分鐘,确定他不會立刻折返後扯過了床頭的垃圾袋,一歪頭,把剛喝下去的半份粥全吐了出來。
完好的左手按着空蕩又酸痛的胃部,柏回臉上滲出一層冷汗,将本就蒼白病态的臉襯得更吓人。
柏回眨了眨眼,将眼前的模糊眨掉,垃圾袋捆好扔進了垃圾桶裏。
他環顧四周,發現房間裏沒有鏡子,他的手機也不見了。
按照以往的情況,柳執都會準備好備用機給他用,柏回有些落寞,心底無法言喻的酸楚又湧上鼻腔。
好像是小執照顧他多一些。
這個倔強的小孩,成熟得太早了。
柳執回來後,柏回臉色也恢複如初,兩個人都沒說什麽,柳執似乎也沒看見垃圾桶裏的袋子。
他訂的是清淡的營養餐,菜的樣式有不少,每一樣的分量都不大。他的目光掃過柏回瘦得過分的兩頰,青白的唇色和疲憊渾濁的眼。
短短一天,柏回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吃一些吧。”
柳執第一次遇見柏回,是在十五歲的冬天。
初三的學生大多都留在學校上晚自習,做中考前的沖刺,只有柳執不去。他要趁着晚上大家放學下班的時候去餐廳或者酒吧打工,這個時候需要的人手多,給的錢也多。
學校裏的老師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柳執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能穩去市重點高中上學,只要他中考那幾天不跑出去打工,老師們是不會追着他不放的。
柳執需要錢,需要很多錢。
老板看他的長相,比着那張借來的身份證,總覺得他年齡不太夠,但他能從晚上六點幹到淩晨十二點,安靜又能幹、還不會出差錯的臨時工,對于任何一家店來說都是不賠的買賣。老板也就裝作看不見,柳執說十八歲那就是十八歲,一米八的大個子,怎麽不是十八歲呢?
柳執每天幹完活走回家後還能再做一套卷子,淩晨兩點再睡覺。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和健康的飲食,恰巧柳執一個也滿足不了。他會餓着肚子蜷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昏睡過去,在第二天早上六點的鬧鐘響起時驚醒。
出租屋小小的,只有二十平,兩個人住有些逼仄,但幸好不用再每天去公用的廚房和廁所。
柳執睜着眼想,二十平對他來說足夠用了。
媽媽已經去了療養院,不需要和他擠一間小屋子了。療養院的環境很好,冬天在室內只穿短袖和長褲就好,一日三餐都有專業的廚師,不用穿着舊棉衣睡覺,也不用聞着下水道的臭味洗澡。
柳執在小學的時候是有家的,有一個不算富裕卻很幸福的家。
爸爸是工地的工人,掙得不多不少,剛好能在溫飽後給他買書和玩具,給媽媽買一些漂亮的衣服。
媽媽從保潔轉行做成了家政,遇到了不錯的主人家,雇主見過他一面,于是逢年過節都會送他些許玩具和衣服,還會拉着媽媽的手,說她是孩子的幹姨,是自己的親姐。
柳執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
如果爸爸沒有在讨薪的時候墜亡,媽媽沒有在上訪上訴的時候摔壞了頭,那一切都是幸福的。
之前的小家填在了ICU裏,柳執和媽媽住在城郊的出租屋,只要他在家就會挨媽媽的打,每天應付着媽媽的那一句:柳至明回來了嗎?
但媽媽沒有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并不是她的錯。
媽媽工作的那家雇主幫小柳執找好了療養院,讓他把媽媽送到那裏治療,留在家裏病情只會越來越糟糕。
柳執深以為然,他要考上好大學,找到工作給媽媽治病。